自從她受了傷,被同齡的孩子取笑她醜得像鬼之後,她便抵死也不出門。後來有了千里鏡,沉悶無聊的生活終於有了樂趣,拿著千里鏡遙望屋牆外的世界,成了她生活中最有趣的消遣。
平時除了看山、看水、看花鳥,她其實最愛看的還是隔著兩條街的那座巍峨府第。在她很小很小的時候,她曾經和娘進去過那裡面,那裡面好大、好華麗,她親眼看見一個小男孩出生在她眼前。
離開後再次見到那小男孩,是在他額娘的葬禮上,後來,她不再有機會見到那個小男孩,直到這個千里鏡出現,她才又輕易將他圈入了鏡裡。
她日日看著他,看他讀書習字、騎馬射箭、舞刀弄墨,看著他從一個小男孩長成了高碩挺拔的男人。
她知道他是誰,但他卻永遠不會記得她。
就這樣,她偷窺了他整整十二年,無法自拔地上了癮。
弗靈武不會知道,當他覆額發愁時,有個人也在一里外的大樹上跟著他發愁;看他動怒了,她便皺眉頭;看他為了什麼事笑得開懷,她也跟著開心地笑了。他的喜怒哀樂她都知道,她覺得沒有人比自己更懂得他,更與他親近了。
弗靈武不知道有人日日偷窺著他,當然更不會知道,在他娶妻那一夜,她整個人從心口痛到了四肢百骸,木然地瞪著床頂板流淚。那晚過得特別慢、特別煎熬,淚都快流乾了,天還總是不亮。
自那日以後,她無可挽救地陷溺在痛苦的憂傷裡,徹底明白他只是千里鏡中的一抹幻影,她與他永不會有相戀的可能。
她依然擎著千里鏡看山、看水、看花鳥,但不再那麼愛看著他了。她不願看見他跟妻子親親熱熱、有說有笑的模樣,更討厭看到香蘭格格像飯粒似地時不時沾黏在他身上。只有在他一個人獨處時,她才能收起那份發狂的妒意,悄悄將他圈在鏡裡,揣度他的心情、猜測他的情緒。
香蘭格格是在一夜之間突然瘋了的,這意外令她十分錯愕。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讓香蘭格格忽然間發了瘋?
在強烈的好奇心驅使下,她開始選在子夜偷窺他,也因而看見了令她大感不可思議的景象,窺見了他驚人的秘密。
一想到自己很可能是這世上唯一知道弗靈武秘密的人,觀娣就忍不住興奮地顫慄起來。
不久後,他又娶妻了。
這回,她清清楚楚看見了他第二任妻子晴雙格格猝亡的全部過程,真相令她大感驚異駭然。
弗靈武婚姻受到「詛咒」的傳言全非事實,真相除了她,無人知悉。
她一直以為,即使兩人這輩子不可能有相見的一天,她也會把這個秘密藏在心中,替他保守一輩子。
但是,沁芳格格找上了她。
從來都沒想過能在千里鏡外看見弗靈武,突然間,這個機會來了。她原該拒絕的,但她卻毫不考慮地應承了。
她渴望能在千里鏡外見他一面,好想近近地、近近地看他一眼,好想聽聽他的聲音,好想、好想跟他說說話……
鏡中的弗靈武正射完箭,接過婢女遞上來的手巾拭汗,他對著婢女微笑,笑得好勾魂、好詭魅。
她知道,他對任何一個女子說話,都有著同樣的笑容。
明天,她就能見到他了。
就是不知道,當他看見她,也看見了她頸頰後的疤痕時,是不是還能露出如此親切溫柔的笑容?
如果,她看見那雙魅惑迷人的眼睛裡,流露出的是嫌惡和害怕,她會不會後悔見他?
不到那一刻,她不會知道結果。
她總是躲躲藏藏地過日子,花樣的青春就這樣讓她躲掉了,見弗靈武一面,恐怕是她受傷之後做的最勇敢的一件事了,即使結果可能會後悔,她也要鼓起全部的勇氣去見他。
第二章
「吉祥茶館」二樓包廂
「觀娣,等一下弗靈武來了以後,你盡量別開口說話,看我和馨芳的眼色行事,明白嗎?」華芳格格小心打理著觀娣的髮飾。
「明白。」在謙王府這幾位格格面前,觀娣一向是習慣低著頭的,但是這會兒華芳格格替她梳的旗女髮髻太高了,沉得她稍一低頭就好像要墜垮似的,逼得她一定要抬頭挺胸。
「這樣就對了,咱家沁芳格格可不會老低著頭數地上的螞蟻。」馨芳笑著調侃她。
「記住,你現在的身份是沁芳格格,要喊我大姊,喊馨芳二姊,可別露餡了唷!」華芳不放心地提醒。
「我知道。」觀娣已經緊張得胃都在隱隱抽疼了。
華芳握住她的手,發現她的手心一片濕冷。
「觀娣,有我們姊妹兩個幫著你,你不要太害怕,只要讓弗靈武看一看你的疤,也就完事了。」她柔聲安撫著。
觀娣梳著旗頭,穿著一身格格才配穿的華服,整個人顯得彆扭不自在極了。為了掩飾傷疤,她從來不曾梳過高髻,可是現在,華芳卻刻意梳高她的頭髮,讓她最醜陋的部位暴露在外,給了她一種被剝光衣服的難堪。
然而,這是她假扮沁芳格格的唯一目的,也是她心甘情願的選擇,所以就算覺得再難堪,也得自己承受。
「弗靈武不知道還記不記得我?」馨芳對著鏡子理鬢整容。
「馨芳,你已經嫁為人婦了,還發什麼花癡!」華芳輕斥。
「說說而已嘛!」馨芳臉紅了臉。
「唷,您是四貝勒爺!裡邊請、裡邊請!」
樓下跑堂倌的熱切招呼聲傳到了二樓來。
「弗靈武已經來了,觀娣,看見他你可千萬別慌,記得見機行事。」華苦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腳步聲上了二樓,跑堂的推開門那一剎那,觀娣緊張得呼吸都快停止了。
「華芳格格的請柬,讓我好生意外。」低沈而富磁性的嗓音伴著高大的身影翩然入內。
這是他的聲音!原來,這就是他的聲音,竟如醇酒一般渾厚醉人。
觀娣怔怔傻傻地抬起眸望過去,指尖不自禁地發顫。
是他。他的容貌輪廓她已經看了十二年,早就很熟悉了,只是沒想到,當他站在咫尺之內時,才發現他的身形異常高大驚人,他的出現,有一種懾人的存在感,嘴角若有似無的淺笑,讓他邪美的面孔更添幾分詭魅的氣質。
「弗靈武貝勒,好久不見了,請坐。」面對年紀小了六歲的弗靈武,華芳的態度就像姊姊般雍容自然。
「原來馨芳格格也在,若我沒有猜錯,那位想必是沁芳格格了。」弗靈武優雅人座,眸光淡淡掃過羞怯怯的馨芳,落在正襟危坐的觀娣臉上。
觀娣倏地垂下眸,接不住他犀利射過來的視線。
「弗靈武,我不與你拐彎抹角,有話就直說了。」華芳怕觀娣露出破綻,所以連半句寒暄的話也沒有,直接切入正題。
「華芳格格請說。」弗靈武溫和一笑。
「今日請你來,不為別的,是想問一問你和沁芳的婚事。」華芳在他對面坐下,開門見山地說道。
「我已經聽說了,好像是我阿瑪主動提的親。」他悠哉地環胸淡笑。
「你的意思呢?」
「我無所謂。」他聳聳肩。「這茶能喝嗎?」
「當然可以。」馨芳連忙傾過身為他斟上熱茶。
「弗靈武,你說無所謂的意思是?」華芳定定注視著他。
「華芳格格出身謙王府,應該很清楚這種家族聯姻所代表的意義和目的,問我的意思如何根本是多餘的。」他端起茶碗輕啜一口清茶。
「這我當然明白。」弗靈武閒散怡然的態度令華芳甚感緊張。「但是,你難道對將要娶進門的妻子是什麼模樣都不感到好奇嗎?」
「我的妻子是誰並不是我能決定的,我只能選擇接受。」他挑眉微笑,視線再度轉向坐在華芳身後的「沁芳格格」。
「你不怕娶進身有殘疾的妻子?」華芳不想迂迴。
弗靈武頓時明白了華芳的暗示。
「我相信我阿瑪的眼光,如果對方身有殘疾,我阿瑪那關必然就過不了了,輪不到我來操這個心。」他一徑瞅著「沁芳格格」看,實在看不出華芳所說的「殘疾」到底指的是什麼?不過他發現這位「沁芳格格」有意思極了,很喜歡跟他的眼神玩捉迷藏的遊戲,他看著她時,她就斂眉垂眸,當他一移開視線,她就又抬眼看他,看得那般專注、認真、執著。
「也許……她傷在不容易被發現的地方呢?」華芳謹慎地不願刺傷觀娣。
「華芳格格,有話請明說吧。」傷在哪裡?弗靈武倒是十分好奇。
華芳微有顧忌地望了觀娣一眼,若不是沁芳苦苦央求,她實在不願意用這種方法來傷害觀娣,但事情走到了這一步,不硬著頭皮演下去也不行了。
「實不相瞞。」她歎口氣。「沁芳小的時候曾經被火燒傷過。」
「喔?」弗靈武微訝地凝視著「沁芳格格」。
「所以,趁你家還未請媒人納采以前,你想反悔還來得及。」華芳緊盯住他的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