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聽,急急低頭側身,讓那群著西服的男人通過。女人瞄了他一眼,正待出言質疑,瞥到前頭的貴客正負氣離開,趕忙撇下他追上去。
他直奔二樓,尋到目標處,在外頭窗縫間張望,只聽到柔軟綿密的女聲唱著小調,夾雜著男人的穢言浪笑。
有丫頭端著酒菜正要進房,瞧見他,他忙搶先道:「我是齊老闆的夥計,送個訊息給他,請讓讓。」他推門而入,掃了一下屋內陳設,隱身在屏風後,近距離看著那一桌熱鬧。
聽陪酒女子的稱呼,肥頭大耳、紅光滿面的男客約莫是周老闆,一雙豬蹄在女人身上亂揉,樂不可支:在他對面是端坐的齊雪生,靜靜飲啜著酒,身旁的女人嫻雅端麗,眉目如畫,穿著緊身綢緞綠旗袍,手掩著朱唇在齊雪生耳邊輕聲細語,齊雪生垂目聆聽,偶爾勾唇笑兩聲,女人開心得將玉筍素手搭在他胸上,專注地凝視男人說話。
屏風後的瘦弱男子看得五內如焚,抵著屏風的手握成拳頭,正思忖著下一步,屋外傳來吵雜叫罵聲,以及盆花碎裂聲,緊接著是女人的尖喊聲:「哎喲,別打了,別打了!何少爺,袁老闆,手下留情啊!哎喲!我的古董花瓶,媽啊!別打了……」
他大驚,轉身欲探個究竟,卻和端著茶水的丫頭碰個滿懷,手背被熱茶一燙,他往後一躍,單薄的屏風立即往後傾倒,重心下穩的他跟著屏風仰跌,壓倒了幾個盆栽。
眾人驚呼,紛紛聚攏過來,他一骨碌翻身坐起,帽子滾落到桌底,一束黑亮長髮竟旋即垂散,他撲向前抓起帽子,正要戴上,一隻健臂抓住他纖細的腕部,他不由得仰頭,齊雪生面露驚愕,低喊:「是你!」
還來不及細問,齊雪生腿骨一陣劇痛,手一鬆,眾人搞不清楚何方來歷的文弱「男子」連滾帶爬地衝出房門。
草草束攏長髮塞進帽子,女扮男裝的「她」奔下樓,回頭看見齊雪生追逐著她,顧不得在迴廊和袁森人馬扭成一團的何平,她轉到後院,出了花園,後門口已有人在等候。
「快走!到前面茶樓換衣服。」
「小姐,何少爺呢?」小鵑不停回頭遙望。
「別擔心,有舅爺在!」
兩人一前一後消失在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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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不知道,齊雪生真氣起來絕非她想像的口不擇言,從一踏進屋裡,他渾身包裹著一團火焰,默不作聲地在榆木圈椅上坐下,以利箭齊發的目光看向屏息以待的妻子。
對峙了一刻鐘,她決定投降,主動打破僵局,扔了筆,踱到他前頭,掌心朝上伸向他,「喏,還我。」
他怒目而視,以不敢相信的語氣道:「你是不是該為你鬧出來的事道歉,而不是和我索討東西?我身上可沒有你要的東西!」
她不以為忤道:「誰鬧事了?我不過是到那兒跟你拿我的稿子,不巧撞見了你的好事,你可別惡人先告狀!」
他額角青筋浮起,幾欲斷裂,思及她傷後弱質,費力地憋住心火,咬牙道:「你一介良家婦女,竟教唆無知少年,光那是非之地,做錯在先,狡辯在後,不自省悔改,還態度輕慢,秦弱水,你當我管不了你了,你倒說說,你想怎樣?」
她瞇眼巧笑,小臉逼近他。「沒想怎樣,不過是想拿回我的稿子,盡快投書,希望拋磚引玉,引起廣泛注意,讓娼門消失,嫖客改正,您也算新派人,不是該共襄盛舉麼?既是是非之地,緣何流連徘徊?」
他瞪了她半天,瞪到眼酸,索性閉起眼,狀似假寐,實則在強逼自己滅火。
這幾年來,從新式學堂畢業後,他因故不得不接手齊家產業,問中各種人、事都遇過,吃了幾次虧,也壯盛了幾門生意,性子磨平不少,雖稱不上長袖善舞,也還能在業界立足,讓上頭的老人放心。這其中的關鍵是,家中沒有他得擺平的家務事,他可以集中心志在推展家業上,而無後顧之憂。
但眼前這個女人,不論眼盲與否,都能令他暴跳如雷、措手不及,他沒想到她膽大如斯,竟串連楞頭楞腦的何平,深入娼門尋他!若是被袁森等人發現,她還能全身而退嗎?自從確定了他對她的情思,她勇氣倍增,從前所受的新式觀念全都出籠,而且招招針對他,再這麼下去,在他的人生計畫實現之前還能保全她嗎?
「女人……」從牙縫中進出,他鼻息漸粗。
只要一動情,女人就是個麻煩,從前無動於衷,反倒什麼事都沒有!
她以為只有她會說那些堂皇道理?他也讀過四書五經,不過是懶得掉書袋罷了,難道還真說不過她?
腹笥中演練一番後,正待掀眼痛責,唇上忽然沾上一片濕濡,兩隻溫涼的手捧起他的臉,在他唇辦細吮,他沒有睜眼,還搞不清她的意圖,她已深入口中,主動與他糾纏起來。
龐大的怒意,在她溫柔熱切的吻裡逐一融化,他已想不起第一句要出口的譴責,只感到心跳加快。她一步步進逼,緊靠在他兩腿之間,環住他的肩,充滿愛慾的吻落在臉上每個部份,再滑到他耳下,舔舐他的脈搏,他心一蕩,摟住她的細腰,手掌往上覆蓋住她的胸,恣意感覺她的柔軟。
「雪生?」她輕笑。
「唔?」他輕嚙她的下唇,呼吸頻率加快。
「你還在生氣?」
「不氣了,只要以後你乖……」他開始解開她惱人的衣扣。
「真的?」她回吻他。
「真的,別說話!」扣子多又煩,底下還有一層束胸,他突然覺得洋服有其好處,不會在此時殺風景。
才要掀開她外衣,她陡然跳開他兩步,扣緊鬆開的衣襟,歪頭笑看他。他頓失溫暖,以為她在挑逗他,伸臂過去攬她,她退得更遠,流露調侃的神情。
「過來!你這是做什麼?」他羞惱起來,被引發的快速心跳還未平抑,小腹的熱流尚在迴旋。
「方纔你還這麼惱我,現下又不惱了,你的原則好像不是很可靠!我見那雅風樓裡的小姐姿色過人,風情萬種,比起我不知動人多少倍,只要使出渾身解數,你的原則就可能瓦解,齊老闆一表人才,若能讓您留戀,進齊家作妾指日可待。」
「你——這怎能混為一談?你可是我妻子!」她竟敢耍弄他?他還著她的道!
他狠狽的坐下,拉好袍子遮掩顯而易見的反應。
她狀其無謂地敞開門扉,一腳踏出門檻。「我知道齊老闆喜歡我,我也相信齊老闆不會有意造次,碰那些女人,可我不相信那些女人絕不會碰齊老闆,所以,如果您不絕了踏進那是非之地的念頭,就別再進我屋裡。」
「秦弱水——」他大吼,輕盈的影子轉瞬消失。
他得鎮靜,不,從第一眼見到她,他就該心裡有數,她豈是乖順之流,他長她多歲,難道還制不了她麼?
他一定想得出好法子,一定可以!
「舅爺?」小鵑拿了籃針線,謹慎地走進來,主子的主子正面紅耳赤地僵坐著。
「何事?」他餘怒末消地瞪著她。
「對不起,我沒看好小姐,讓她進了酒樓,二爺不會惱我,送我回何家吧?」看那張爆紅的臉,許是和秦弱水起了勃綏,看來他不會輕易饒了她。
他閉了閉眼,不耐地擺擺手。「走!別來煩我!」
「舅爺——」她杵著不動。
「我讓你滾,你沒聽見嗎?」他沉著聲狠睨她。
她手足無措地看著他怪異的坐姿。「我走,我走,可是,在我走之前,可不可以煩勞舅爺站起來一下,您坐在小姐的新衣裳上頭了,我正要縫滾邊上去……」
「滾——」
他放輕腳步,走近飄著蘭花香的屋子。
床楊上,老人斜倚在床頭,凹陷的雙頰毫無血色,全身隱隱散發灰敗之氣,家僕端起空藥碗,向齊雪生欠身後帶上門離開。
他扶正老人,輕喚:「爸,今天可好?」
老人掀掀眼皮,瞭然地笑道:「拖日子罷了,別再浪費精神找藥了。」
「還是試試吧!換西藥效果不一樣。」
老人沉默,突又睜眼,沙啞著嗓子道:「齊家多虧了你,才有今天,你叔叔差點敗盡家業,不是你放棄了行醫,回來撐起這個家,這間宅子也沒了。」
「爸,您說這是把我當外人看了?」他握住老人的手。
「外人?」老人笑得直喘。「你這外人做得比自己人還多著呢!」
他拍拍老人枯槁的手背。「您一直沒把我當外人看,我做的不比您多,就當是我欠您的,春生就要回來了,您別怕後繼無人,他留洋的,肯定比我能幹。」
老人看著他道:「我沒有錯看你,雪生,你做了許多你不情願的事,我也不好受,我沒反對你娶弱水,就是真心希望你日子過得好。別怪你媽,她爭了一輩子,也沒舒坦過,我死了以後,你還是得盡心服侍她;至於婉茵,就順其自然吧!春生就算回來,這個家還是你的,他自小當你是親兄弟,你別生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