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點頭,但笑下語。
「長沙那兒還有回去吧?」老人疲弱地閉上眼。
「嗯,奶娘很好,園子也保持得很乾淨。」
「替我向她說聲對不住,欠她的看來只有下輩子再還她了。」
他握緊老人的手,老人吁了一口氣,不再說話。
他替老人調整好睡姿,蓋妥被褥,同樣輕巧地走出屋子,一轉身便見到李興匆匆行來,他領著李興走到曲橋邊,才朗聲問:「什麼事?」
李興瞄了眼遠處涼亭,有絲困窘。「袁森那兒,他暫且不告宮,就當是何少爺酒醉鬧事,失去理智,但是他說,老闆欠他人情,可是要還的。」
「還?我還沒找他理論呢!他又想要什麼了?」他哼氣道。
「他說,請老闆想法子讓夏荷小姐見客,何少爺就不會有事,夏荷只買您的帳,肯定能令她點頭。」
「混帳!他當我是開妓院的!」他恨恨地甩了甩寬袖,走上曲橋。
「老闆,還有件事。」李興忙喚。
「說。」他繼續大步走著。
「潘良有了消息,此刻人正在上海茶樓當跑堂的,已經照您吩咐監視他了,有機會就讓他犯案,讓巡捕房逮著他關個幾年。」
「嗯,小心別跟丟人了。」他唇角線條明顯放緩了。
「對了,長沙剛來了電報,奶娘身體違和,已經三天了,是否請西醫瞧瞧?」
他乍然止步,眨了眨眼皮,回頭道:「她不吃西藥,先請中醫吧!」
靠近涼亭前幾公尺,他掃了眼亭中背對他的兩個女人,毅然拐彎取捷徑到前庭。
瞧齊雪生遠避著秦弱水,李興支吾道:「老闆,上次酒樓的事,很抱歉我不該讓姨太知道您的去處,我作夢也沒想到她會——」
「不關你的事,她想做的事誰也攔不了。」
李興搔搔頭,突然福至心靈,抑低音量道:「老闆,我看,要不要在屋內擺個香案拜一拜?搞不好很靈,姨太又跟從前一樣足不出戶——」
「等等!拜什麼?」他揚起一道劍眉。
「狐仙啊!姨太突然眼明,性子又轉變得這麼大,也許有什麼古怪,我聽廚子說,以前她工作的城南林家也發生這事,家人若對狐仙尊敬,按時祭祀,狐仙就會保佑這家人。否則,就會降殃作祟。姨太大難不死,肯定是狐仙保佑,但近日她行為有異,會不會是我們上個月拆了東廂閣樓,冒犯了狐仙……」
他慢悠悠回轉頭,古怪地斜覷李興,哼笑幾聲:「你在商行做事這麼久,連這無知婦孺的鄉野傳說也信?省點事吧!」
「可是老闆您瞧——」李興從袖口掏出折疊成小方塊的一張報紙,展平後遞到他眼前。「這投書者的名字雖是勤若水,同音異字,可我瞧這內容好像和上回那事有關,可真奇怪,姨太下是頗傾心於您,怎地又——」
他阻止李興說下去,定睛一看。「倡導女性自立……知識份子應響應廢娼,潔身自愛……不該明的道貌岸然,暗的狎妓取樂……富商權貴更該作為表率,而非在娼門竟相比高……爭風吃醋……」他快速流覽完通篇文章,臉部僵硬鐵青,抬頭遠眺著涼亭。
「老闆,這要是讓老太太知道了,肯定沒好事。」
他繃著臉將報紙塞回李興手中。「記住,以後,所有的報紙別再拿回家裡。」
看來,他得盡快採取行動,治治他的小妻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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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扉敞開著,午後溫風毫無阻攔地旋進屋內,靜悄俏地無一絲聲響。
床上的女人垂眉歙目,頭微微垂傾靠著床幔,半坐躺的姿勢一動也不動,顯然是睡著了,腿上還放著一本翻開的書,才看了三分之一。
他輕移開她的手,拿起書本看了眼封面,是新印的西洋小說「娜娜」,他從不過目的閒書。
也許是在自己屋內,她頭髮隨意綁了根粗辮子,垂在起伏的胸前,毫無防備的神情,顯得溫馴乖巧,睫毛蓋住了那雙精靈外露的眸子,她看起來和第一次在何家見到時沒有兩樣。
縱然惱她,還是無法輕易在心裡逐出她的影子。這個新舊交替的世道啊,她如何能活得開心不煩惱?她想要的他能給她,但不是現在,她才二十出頭,除了眼盲時受限於視力,她和莽莽撞撞的何平兄妹沒兩樣,她往昔的嫻靜是壓抑的結果,她那少有的父母,竟教出個這麼不安於現狀的女兒!
他微提唇角,很快地吻了一下她的唇。她因病早逝的母親不會教她如何牽住男人的心,她那一個勁教她到海外開眼界的父親更不會傳授她男女之道,她就這麼碰碰撞撞的闖進他心裡了,當時他答應娶她,就有了私心吧,他並沒有打算讓她脫離他的手心,另覓天地。
他托起她的臉,再次吻她,一加重力道,她就倏地睜開了眼晴,不掩飾驚駭之情,推開他道:「你幹什麼?」
他啼笑皆非。「我吻自己的妻子也有罪嗎?」
她防備地瞅著他,突然又笑。「你當你負荊請罪我就會心軟嗎?」
「請罪?」他抹了把臉,極力蓋住正在冒煙的心頭火。「弱水,可以了吧?快五天了,你不讓我進來過夜,我還得向媽解釋個半天,你就不能替我想想?我也不好過!」
「解釋?」她狐疑地掃他一眼。「你到姐姐那兒過夜,媽不是該高興嗎?為何還要解釋?」
他縮起長眼,一語不發,厲瞪著渾不知他甘苦的女人。
她縮了縮肩,「你這幾天——睡哪兒?」她大著膽子問。
「你以為還有哪?書房那張硬得不得了的臥榻!你要不要試試?你以為我可以把婉茵當作枕頭抱在懷裡也沒關係?你以為碰一個女人跟吃碗米飯一樣簡單,顏色、味道都沒兩樣?你以為你喜歡的男人這麼不濟?我雖然不像那些新派詩人成天把情啊愛的掛嘴上,但也不會蠢到分不清自己的感受!」
她舉臂擋住他的來勢洶洶,討饒道:「知道了,知道了,你說話別噴我,今晚就回這兒來吧!」
沒聽見回音,她從指縫中偷覷著似笑非笑的他,噘起唇辦道:「不過,你到現在還沒保證不再踏進酒樓,所以今晚只能打地鋪,這點可不能蒙過去。」
他笑而不答,起身走到桌邊倒了杯茶,沒讓她看見他流露得意的神色。
只要進得了這間房,半夜爬上床還會是難事嗎?
「弱水,我知道你心裡在意我,才會做那些傻事,我不怪你,有些事你現在不明白,以後自會瞭解。」他回頭直視滿臉不以為然的她,重新坐到她身畔。「我比你大上一截,你好歹也服我一點吧!」
她直勾勾看著他,不置可否。
他兩掌裹住她的臉,拉近距離。「過幾日我要到長沙去探奶娘,她病了,你和我一道去吧!」
她目現驚喜,接著斂起笑容,「就我們兩個?」
「就我們兩個,如果你嫌小鵑礙事的話。」他笑。
「多久?」
「十天半個月吧!奶娘好些再走。」
她咬著唇,眉眼禁不住綻出喜悅,發了一會呆後,猛然投進他胸懷。
「雪生,我愛你,我愛你……」
那純摯的宣示,讓他的心霎時柔軟起來,把她放到遠遠的天邊,會是一項萬無一失的決定嗎?
他揉弄著她的發,像待個大孩子。
孩子?孩子?
他從未特別祈願這件事,但並非不可,他們是該有個孩子了。
某方面來說,雖然她也像個孩子,但有了下一代,她就不會有空淨想些匪夷所思的名目令他火冒三丈,不得安寧了,這倒會是件皆大歡喜的好事。
只是——世事常與願違,到時他會不會更累,更疲於奔命去解決一大一小捅出來的摟子?
他突然有些不寒而慄。
第九章
餘暉斜映,檀香裊繞,屋內並不大,陳設並不簡陋,但那股清冷到寂寥的氣味卻縈繞在每一寸角落。
是她太敏感了嗎?也許和她當下幸福的溫熱感比較起來,這裡是太孤清了一點,連盆花兒也沒有,怎會有生氣?
她挪回視線,繼續看著床上的陳芳進食,心裡起了憐惜。
「奶娘,這粥是我熬的,如果不好吃,可得告訴我。」
廚子臨時請假回鄉下,小鵑得清掃屋內,她久已荒廢的手藝不得已抬出來應急,看陳芳沒有遲疑的入腹,大概尚可。
「煩勞你動手,我很過意不去,再挑三撿四,就太折福了,你做得很好。老天再讓你看見,是它開了眼,你肯來看我,我真的很高興。」溫厚粗糙的掌心摩挲著她的手背,她笑逐顏開,這麼點事就讓對方開心,可見心腸有多軟了。
初見這位替她挽髻的婦人,莫名的熟悉感便油然而生,名為奶娘實則才四十七歲左右,長年守著寥無人氣的大宅子,再衣食無缺,也不過像是守著金碧輝煌寺廟的住持,無人稱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