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婉茵非鄉下婦孺,自是不採納這種神怪之說,她只知道,齊雪生是更形陌生了。原以為秦弱水不是永久的對手,男人總會生厭,然而她眼疾一除,風姿更勝以往,顯得從容大方,和說不出的愉快,近來更不避諱地在齊宅各處走動,主動到前堂請安,適應起齊家生活了。
「謝謝姐姐關心。」聞聲不如一見,嚴婉茵的外形頗洋化,五官大而搶眼,穿著近年來型式簡化的流行旗袍,二十五歲的豐華正盛,她定定地瞧著,目不轉睛,瞧到嚴婉茵手腳下知如何正確擺放時,才嫣然一笑。「姐姐真美。」
擺著這樣的美人兒不顧,可見齊雪生是真喜愛自己的。
眼波、語氣裡儘是讚歎,還帶著放心的意味,嚴婉茵摸不著頭緒,起了慍意。
「坦次你大難不死,我替雪生高興,不過你記得,花無千日好,男人不會是你想像的從一而終,你心裡有個底,將來不會太難熬。」話裡藏針,卻面如桃花。
她深表同意地點點頭,「我明白,所以那次我掉進水裡,並沒有怪姐姐,姐姐的難受我瞭解。」
嚴婉茵神色驟變,指著她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想嫁禍?」
她斂起笑容,明眸誠摯動人。「對不起,當初進齊家,我沒想要和姐姐搶人的,愛上雪生,是樁意外,也身不由己,姐姐如果恨我,我無話可說,若異地而處,我不見得做得比姐姐更好,我心知肚明,所以從未向雪生再提起那件事。」
嚴婉茵一時語塞,不敢出言反駁,怕秦弱水手裡有她的把柄,便撇唇道:「你知道就好,若是你,可不就哭天搶地了。」
她搖搖頭,俯首又寫了幾個字。「哭天搶地也要不回男人心的,男人若離了心,我會請求離婚。」
嚴婉茵大驚,拍桌斥道:「你書多讀了幾年,也學那些新派知識份子搞這套?太離譜了!」
她平靜應道:「如果對感情沒期待,互不聞問也罷,相安無事便可;如果曾經盟約,不離不棄,卻又見異思遷,情逝緣滅,那又何必委屈自己,終身痛苦?女人也可以另覓良緣的。」
嚴婉茵瞠目結舌,站了起來。「他們說得沒錯,你肯定是遇著怪事了,敢說這些混話,如果雪生知道,肯定會——」肯定會什麼?他心繫秦弱水,還有什麼不知悉的?
「對了,說到雪生,」她放下毛筆,冷不防問道:「姐姐知不知道思樂軒是什麼地方?」
嚴婉茵楞然,好一會才回神,漸漸抬高精緻的粉臉,得意地笑道:「還會是什麼地方,不就是爺兒們取樂的好地方。若要照妹妹所說,不能從一而終就要離婚,那我們這些女人不離個千兒百次了?簡直是兒戲!」
她托腮目視女人悻悻離去,對著陽光瞇起眼,喃喃道:「取樂?原來如此……」
「小姐,你剛剛說的——不是真的吧?」小鵑挨近主子,目露驚駭——她或許該考慮相信那些下人們的流言,秦弱水真的遇見蘇州城著名的狐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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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垂首認真地寫著字,偶爾歪著頭沉吟一番,又振筆疾書。左前方斜倚在床頭的男人盤著胸,發現狠瞪著女人讓她自行投懷抱是不可能的事後,兩腿下地,把書往桌上一扔,昂首道:「我累了,想睡了。」
她漫應著:「你先睡吧!我再寫一會兒。」
他不可思議地瞪著她——他從不懷疑這女人是死心塌地愛著他的,但自他表白愛意後,她宛如變了個人,從前的脆弱無助消失了,當然,重見光明對她的自信是有如神助,但心情高昂到把他晾在一旁,不當珍寶似地對待,卻令他非常不舒坦。他從前在屋內對她可是予求予取,自在極了;可現在那對晶亮的眸子,竟讓他無法泰然自若地對她「下手」,一口悶氣堵在胸口久久不散。如果她主動一些也罷,偏偏她成天左思右寫,毫不手軟,他的面色並不比以前好看。
「你燈開著刺眼,我睡不著。」這樣暗示夠明顯了吧?
「再等一會兒就好。」她頭也不抬。
「你成天寫些什麼墨寶?晚了也不休息,你身子可禁不起你這樣耗!」他不由分說,大手一扯,將她筆墨未干的白紙黑字湊近看,驀地兩眼發直。「廢娼?禁嫖?自由婚姻?你寫這些做什麼?我書房各種習帖一堆,為何挑這些報紙時論寫?」
她抽回他手中的稿紙,笑咪咪道:「我這是要投書附議的,不是習帖。」
「投書?附議?」他嚥了一口唾沬,瞟了眼臉蛋日形潤澤的女人,乾笑兩聲。「你寫這些文章投書?」
他忽然想念起從前那個只會寫些傷春悲秋、閨閣詩詞的女人了,她若愛唱戲也行,他可以請個戲班退休的老先生到家裡教她唱戲,或在屋裡擺台留聲機播放昆曲更好,他不反對她回何家找何平兄妹敘舊,就是……就是別似時下動不動要拿男人開刀的知識女先鋒們,老大聲疾呼拯救舊社會的女人,把男人視為洪水猛獸。
「是啊!」她執筆繼續寫下去。「你看起來似乎不以為然,你也覺得娼妓是有必要的嗎?」
「當、當然不是。」他氣惱地抹了把臉,清清喉嚨,面色一整,手放在她肩上道:「弱水,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這麼簡單的,你涉世末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最好是——」
「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你名正言順地上酒家逢場作戲嗎?」她順暢地接腔。
他話尾被兜頭截住,面上一陣紅白,他壓抑著怒氣,撇清道:「我就算人在那兒,也從不碰歡場女子的!你知道有些老闆就喜歡談笑間定生意,總不好次次都要別人配合我們在茶樓商晤,這也不算什麼。」他也是適應了很久,才能面不改色。
「是麼?」她終於放下了筆,轉身面對他,認真地凝視他半晌,忽然兩手圈住他的腰身,側臉緊貼住他堅實的胸。「雪生,你一定不明瞭,我其實是——最貪心的女人。」
被她柔軟的身子包圍,他火氣全消,失笑道:「我是不明白,你哪一點貪心了?就算你要買下一間書店,也抵不過婉茵那幾件首飾。難不成你還想算計我,讓我把齊家產業都過給你?」
她踮起腳尖,在他唇尖上一吻,喜笑著,「那些東西都抵不過你,我要的是你整個人,整個人都屬於我,千絲萬縷的情份,都只能在我身上。那日你在潘良前面說的話,讓我再也不害怕面對過去,我從不敢奢望齊老闆會鍾情於一個盲女,你讓我能安靜地在黑暗中活著不被打擾,我已感激不盡。」
他揉撫著她的濃髮,憐惜道:「是你看不到自己的好。」
她再攀著他的脖子吻他一次,笑道:「上天讓我有機會看見你,就注定了我要承擔愛你的一切苦與樂。」
「我不會讓你吃苦的,我不習慣對女人說那些肉麻話,但是弱水,你看不見我眼裡只有你嗎?你在擔心什麼?」他攬緊她。
「我很開心看見了你愛我,但更怕看見你不再愛我,如果有一天,你愛上了別人,或碰了別人,不管是什麼原因,我絕不會留下的。」她緩慢地宣告。
他頗訝異地注視著她,他發現,這就是她自始至終內心最頑強的部份,愛若不能唯一,不如不愛。她不比嚴婉茵咄咄逼人,卻更堅決,這就是一開始在床第之間,她不輕言說愛的理由吧?
他面有難色道:「你要我發誓?」
他心頭發梗——他從不在濃情蜜意上做文章,時下那些傳頌的言情白話詩他從不看,遇見她之前,他的心思也只在盡責地鞏固齊家家業,他對人生不是沒有理想,但在幼弟齊春生未回國前,那些都只能是空中樓閣。
秦弱水滋潤了他在情愛領域裡空白的部份,他需要她,但讓他說那些蜜裡調油的話?他可不確定他僵硬的表情能取信得了她。
「不。」她又笑了,比方才更甜,但更捉摸不定。「我只要你明白我而已。」
「我明白,你很貪心。」他垂首吻住這個從不嬌言討好他的女人。「你前頭還有個女人呢,她可不敢說這些話。」
「但是你選擇了我。」她笑靨依然,突然推開他。「你先睡吧!我只剩結尾那段了。」
他再次瞟了眼那張佈滿鏗鏘有力的字句的稿紙,伸手一拽,將她拉進懷裡,給她個結實的熱吻。「明天再寫吧!我的吸引力還不如你的文章嗎?我等不及了,你受傷後,我們很久沒有——」
「再等一會兒——」她抓著稿紙不放,他長指伸到她內層衣衫裡,在腴下輕佻著,她疙瘩立即泛起,邊躲邊喊:「放手,我會癢……」
「那就別寫了。」
他很想用蠻力,直接將她按在床褥上了事,絕了她回桌前的念頭,但她還未全然復原,怕傷了她,只好往她最敏感的地方挑逗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