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天,她終於開了口:「是,我是在逃避,因為,我父親——是我害死的。我想,或許我失明的原因,是再也不想看到自己這張臉。」
他驚異地瞠大眼,頓時說不出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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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力車停在長沙市郊區一戶宅邸前,她下了車,不等小鵑扶持,蹲在圍牆角便乾嘔起來,除了水,空泛的胃根本沒有東西,她明智的半天未進食,躲去了暈車毛病引發的嘔吐。
齊雪生二話不說,直接抱起她走進碩大門牌上書寫著「齊園」二字的宅院裡。
齊園佔地很廣,不輸蘇州城裡的齊宅,但一進門就感受到了蕭條之氣。並非園子裡草木不生,或門面破敗,宅子各處是修繕過的,有些門楣窗欞還是簇新的,花木掩映有致,大堂裡的桌椅也沒灰塵覆蓋,就是有一股說不出的清冷,在四下盤桓著。
從一進門開始,迎接齊雪生一行人的只有管家、家僕和廚子三人,再沒半個人影,看著齊雪生懷裡的秦弱水,彼此面面相覦,卻都不問一句,訓練有素的將主子引進後院一處已打掃乾淨的廂房。
「送點水來,讓太太梳洗。」齊雪生將秦弱水安置在床上,吩咐了一句。
管家模樣的中年男子知道他新娶了二房,急忙退出準備。
秦弱水撐起虛脫的身子,疑惑地問:「這不是旅館?」
「不是。」齊雪生對小鵑道:「和廚子說一聲,晚飯弄得清淡點。」
小鵑帶上門後,他脫下外衣,倒了杯茶,遞在她手心。
「這是齊家在長沙的老宅,我十五歲時,才舉家遷至蘇州。這裡除了幾個下人,就是空的,我每半年都會回來一次,看看宅子和齊家附近的田產。」
她微訝,原以為他從南京轉往長沙是為洽公,沒想到是回老宅探看。
「可惜我看不見,這裡不知道生成什麼模樣,有沒有池子?」
他笑笑。「我可以慢慢說給你聽,這裡沒有池子,你若亂闖頂多撞了柱子或滾下台階,沒有落水之虞。」
她訥訥道:「對不起,老是給您添麻煩。」她喝了口茶,遞回杯子。「我不習慣長途跋涉,老是暈車,您別惱,我休息一晚就好。」
「最好是這樣。」他就著她的杯子喝了一口茶,瞅著她。「你這一趟出門精神好的日子沒多少,我想碰你還找不到好時辰呢!」
她聽罷一呆,連想到這些出門在外的日子,她昏昏沉沉居多,他幾乎與她分房而眠,只命小鵑陪寢,想來是怕同床共枕,他若起意求歡,會干擾到她恢復體力,但是——他不必這麼直言不諱吧!
一股血氣直衝兩腮,她想翻身下床,沒估量好離地尺寸,直朝前摔,他及時接住她,執起她的臉道:「怎麼樣?兩句話就讓你精神好多了,可以下床走動了吧?」
「舅爺——」她羞惱地喊。
他縱聲大笑。「開個玩笑罷了,這麼認真?你休息一下,明天如果身子沒大礙,到園子逛逛,別老悶著。」他嘴角含笑,走出房門。
她端坐好,忽然想起了什麼——他在逗她呢!他知道了她的過去,似乎沒有影響他的態度,他的深沉,的確不是她所能測度。
她竟奢言自立,如此近身的男人她都摸不透,還能做些什麼事?
晌午,她簡單的用過午飯,小鵑端了臉盆讓她洗手,她隨口問:「舅爺還沒回來嗎?」
「還沒呢!聽管家說,這附近還是有些沒脫手的田產,舅爺去看看,中午沒見他回來,大概在商家那兒用餐。」小鵑替她抹乾雙手,笑道:「齊園真大,我逛了一下,還沒逛完呢!」
她也笑,「你想逛就去逛吧,這兒沒什麼人,別擔心。」
「還是我陪您去吧!我先去倒個水,馬上來。」
房內陳設小鵑雖與她描述了一遍,她還是不能馬上熟悉,不敢隨意走動,怕碰撞了貴重花瓶、裝飾品什麼的,她不想出這些差錯,讓這裡的下人側目,影響他們對齊雪生的觀感。
她端坐不動,有腳步聲在房門口響起,直步向她,沉穩緩慢,在她跟前停止。
「舅爺?」她笑猜。「你又想做什麼?」
齊雪生常默不作聲進屋,好整以暇的觀察她一舉一動,再出言嚇她一跳,次數一多,她已習慣,不再慌張。
「舅爺?」
來人保持沉默,鼻息幾下可聞,卻帶了一道檀香味,和齊雪生的聲息有著差異。
她不再出聲,警敏地傾聽一切動靜,突地,陌生的五指輕撫她的左頰,有些粗糙冰涼,但不似齊雪生的掌指修長溫熱,她下意識閃避,喝道:「誰?」
手指似乎縮了回去,一聲幽涼的歎息隨之傳來。
「真可惜,模樣這麼好的孩子,竟然看不見。」
語氣帶著惋惜,她卻著實嚇了一跳,是個陌生的女人!絕非昨日那些下人之一,聽聲音似乎有了些年紀,何以出現在此?
「別怕,我是雪生小時的奶娘,我本姓陳,單名一個芳字,住在祠堂後頭的屋子裡,特地來看看你。」陳芳拍拍她的手,安撫著她。
「對不起,我沒聽他提過。」她連忙站起來。
陳芳點點頭,是明瞭的表情,進而察覺到秦弱水看不見她的神情,體貼道:「我明白,雪生昨晚來看過我,向我提起你,你昨天不舒服,所以我今天才來看你,坐下吧!」
齊雪生的奶娘?為何孤身一人待在老宅?
據聞,齊家老太太膝下只出何太太及齊雪生一子一女,在海外的齊春生及已遠嫁的齊秋芳是早逝的二房所出,三房的二子則是齊老爺五十多歲才出生的,如今才十歲出頭,人丁不算單薄,但齊家要再容下一個女人並不難。一般大戶人家的奶娘在主人家若責任已了,不是回鄉養老,就是終身待在主人家繼續服侍奶大的孩子,很少孤伶伶守著個大房子度日。
「為難你了,不過有雪生照顧你,應該不會有事的。這孩子固執,有時候得罪人了也不改脾性,你得多提點他,讓他收斂些。」
那溫柔而真摯的語調,把她當自己人般說話,令她受寵若驚,她笑道:「奶娘太客氣了,我下添麻煩就很好了,哪有能力提點舅爺呢!他還有太太呢!」
陳芳轉了話題,「太太?那位嚴家三小姐?我至今未見過呢!雪生沒帶她回來過,這裡冷清,除了雪生,他們都不愛來。」
她熱心道:「奶娘喜歡熱鬧嗎?可惜我不方便,否則可以讓我留在這陪陪您。」
陳芳拍拍她的肩,「不,你得留在蘇州陪雪生,我一個人習慣了,每天念個佛經時間就過去了,你是好孩子,雪生若有不是,請你多擔待,他嘴硬心軟,有時真不討喜。」
她愕然,不解陳芳為何殷殷囑咐她多盡心待齊雪生,她在齊家根本沒什麼作用,上頭幾位老人幾乎和她少有交集,食衣住行在自家小院落就可打發,如果不是齊雪生常留下過夜,恐怕嚴婉茵也懶得理會她。
「奶娘,舅爺他——」她囁嚅著。「是為了某些原因才要收房的,並非對我……特別喜愛,我沒法改變什麼,對不起,要讓您失望了。」
陳芳笑而不答,忽然走到她身後,著手梳理起她未挽起的長髮來。
「奶娘——」她吃驚。
「你都和他成親多日了,怎麼還是那麼生疏?他洋學堂念久了,其實不擺架子,老僕叫他名字,他也不忌諱,他有個小名,你知不知道?」
「小名?」
「是啊!老爺取的,叫二毛。」
「二毛?」她咬緊下唇,不讓自己笑出聲。
二毛?和高頭大馬的他實在搭不上邊。
「小時候他身子弱,頭頂長不出頭髮,只有稀疏幾根,老爺替他取個乳名,讓閻王嫌他,可以好好活著,他上了小學堂以後,就不准家人這麼叫他了。哎!從前老太太的頭髮都是我負責的,一晃十幾年了,不知今天生疏了沒。」
陳芳手勢極利索,三兩下就將她一頭如雲秀髮盤起,鬢髮無一絲掉落,女人從身上拿出一根玉簪,穿過她的髮髻,滿意地笑了。「孩子,別妄自菲薄,將來的事,沒有人知道,但是我可以確定雪生的性子,他不喜歡的人,是不會多去接近的,沒有誰可以勉強他。我走了,你多保重。」
她尚未接下話,陳芳已翩然離去,帶上門走了。
她發了好一會楞,直到小鵑蹦蹦跳跳的出現,扶起她的手臂道:「小姐,舅爺在後園子等你,讓我帶您去。咦?您會自己盤發了?這簪子哪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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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園後院。
「你現在走的是園子的石板路,直通後方那片杏花林子,這兒沒有人工湖,也沒有小池子,周圍都是花木,你左側就是木槿和海棠,再過去一點是茉莉和薔薇,右側是紫芸和杜鵑——」齊雪生陡然止聲,莞爾道:「我說得太快了,你可能記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