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說:「金,這不是你的家,快走,跟大家到庇護中心去。」
金固執地說:「別叫我傷心,這正是我的家。」
老太太不去理她,「小山,你與金立刻走。」
小山動也不動,「婆婆,我幫你收拾重要物件,我們作最壞打算。」
「小山,你聽見沒有?」
小山大聲回應:「明白了,缸瓦碗碟不必帶走,只帶有紀念價值的東西,婆婆,快上樓來收拾。」
小山自作主張,先把照相架丟進枕頭袋裡,又把三個男生的學校獎章獎盃收起。
只要捨得,其實一個人也沒有太多身外物,笨重的,可以添置的,全部不要,衣物首飾更全不重要,最美麗最醜的記憶全在腦海中,不用攜帶。
小山只裝滿三隻四隻枕頭袋。
花瑪婆婆笑說:「很好很好,你們都帶走吧。」
松培說:「我都放到貨車上去。」
那麼大一間廠,卻搬不動,地裡的葡萄樹,也全留下。
老外公說:「多帶些狗糧,還有,清水。」
金抹去淚水,「我去準備糧食。」
各人冷靜地做妥份內工作,要逃難了。
小山來的時候只有一隻背囊,走時也一隻背囊。
鬆開回來報告:「員工說他們會留到最後一刻才關上機器。」
老外公點點頭,他坐在安樂椅上,自斟自飲,喝酒莊釀製的白酒。
鬆開請求:「我想去照顧哀綠綺思母子。」
他外婆先開口:「去吧,這裡有我們。」
鬆開過來蹲下握住外婆雙手一會兒,大開門出去。
這時老老少少工人都停下手上工夫,撐著腰,在空地抬頭看著山上火勢。
傍晚,小山並沒有打算離開的意思。她已與這家人產生感情,她不想在這個時候丟下他們。
小山給父親留口訊:今晚不便出發,明日再說。父親肯定會跳腳,但也顧不得了。
花瑪公說:「小山,吃點餡餅,稍後松培送你去乘公路車。」
小山斷然拒絕,「不,我不走。」
外公生氣,「一個個都強頭倔腦,我是主人,我命令你離去,我攆你走。」
小山答:「我會尖叫踢足哭鬧,我不走。」
外公氣結,「過來。」
「你打我好了。」小山走近。
外公卻把她擁在懷內,「我一直想要一個淘氣又不聽話的孫女。」
花瑪婆卻歎息,「你也得考慮人客的安全。」
小山答:「該疏散時即刻走,沒有大礙。」
外公說:「你到廚房去幫忙吧。」
小山看見金一直流淚。
小山勸說:「好金不要哭。」
「前塵往事,一幕幕湧上心頭,當年來做工,只得二十歲,以為汽酒是汽水,好味道,喝半瓶,醉倒,滾地葫蘆,哈哈哈。」金又哭又笑。
就這樣,幾十年過去。
「葡萄園自第一株幼苗種起,漸漸成長,繁殖,到今日般規模,怎樣捨得眼看著百傾良田一把火燒光,老外公一定如萬箭鑽心。」
小山不出聲。
她新來,她不知歷史,卻也難受。
金推開廚房門,「風向轉了,糟糕!」
大家奔到戶外。
這時,連幼兒都出來觀火,拖著大人手,呆呆往山頭看去,那條火蛇忽然變形成為火牆,殷紅一片,熔岩般向酒莊壓過來。
小山覺得那情景像科幻、戰爭、災難電影中特技鏡頭,不相信是真的。
她與松培握緊雙手,大家全身冒汗,原來空氣溫度突然升高,逼向他們。
那火勢如此壯觀,大自然威力叫人們臣服,竟沒有抱怨的聲音。
只有金喃喃說:「一生的心血。。。。。。風向忽然轉了,命該如此。」
這時,救火直升機飛來灑水,一次又一次,再一次。
小山站得腳酸。
制服人員已經趕到。
「疏散,立刻前往康泰鎮中學庇護所,快。」
有人忍不住痛哭。
消防隊長過去,像對待幼兒般輕輕說:「我知道,我知道。。。。。。」他雙眼也紅了。
小山說:「松遠,你帶公公婆婆去庇護所,快。」
松遠看著她,「你倒來發號施令,老三,載她去公路車站。」
松培說:「小山,是送客的時候了。」
小山急得團團轉,「我不是客人。」
「小山,聽我說,庇護所有人口登記,你不是本鎮的人,不會有床位食物供應。」
「這不是真的。」
金說:「小山,這不是任性的時候,你回城裡去與父親團聚吧。」
他們押著她回屋裡取背囊。
小山還要雄辯,忽然發覺不見了老花瑪夫婦。「外公外婆呢?」
他們整間房子上下找遍,都不見人。正面面相覷趼,忽然金說:「地庫。」
廚房下有小小地庫,用來貯藏雜物,他們從窄樓梯走下去,發覺小小木門已經在裡邊鎖上。
老二大力拍門,「外公,你們可是在裡邊,回答我!」他又急又慌,只會大叫。
老三有急智,「去取斧頭來,讓我劈開這道門。」
一言提醒老二,他立刻奔向工具房。
金拍門,「你們躲在地庫做什麼?快出來。」
老三懇求,「我們疏散不久又可回來,別擔心。」
老二取著電鋸趕到。
「快開門,外婆,不然我用電鋸拆掉這面牆。」
這時門內發出聲音:「我們需要思考。」
「外公,這不是想東西的時候,一二三,我進來了。」
他開動電鋸,發出胡胡聲。
「慢著。」
「外公,快開門。」
「請尊重老人意願。」
「恕難從命。」
老二舉起電鋸,向木門鏟過去,頓時木屑紛飛。門鎖一下子鋸開,老三把門一腳踢開。
小山只看見老花瑪夫婦擁抱在一起,躲在角落,像兩個落了難的孩子。小山只覺得淒涼,悄然落淚。
老二走近,「外公,怎麼了?」
老花瑪歎口氣,「你外婆的主意,她不想活了,願與酒莊共存亡。」
老二忽然笑,「就為著一場火災?外婆,該我用戒尺打你手心。」他輕輕抱起外婆,走上樓梯。
老三扶著外公也回到客廳。
金捧上熱茶給他們。
「都準備好了,我們走吧。」
婆婆用手掩臉,開始飲泣。
就在這時,有人叫她,「媽媽。」那人撲過去抱住老太太。
大家一看,原來是依斯帖回來找父母,「媽媽,道路封鎖,不准外人進出,我擔心不過,懇求通融,幸虧鎮長還認得我,放我進來,媽,我們暫且避一避。」她挽起簡單行李,一手扶著母親的手臂。在該剎那,母女間所有誤會獲得冰釋。
金說:「老三,你看著小山上公路車,立刻到庇護中心匯合。」
他們終於把大門鎖上。
警車用喇叭叫道:「花瑪先生,速速離開。」
兩隻狗已經十分不安,來回巡走,它們先上車。
棄船了。
車子駛離酒莊的時候,他們都沒有往回望。
小山與松培同車。
兩人都受到沉重打擊,到達車站,發覺人龍很長,站長正在告訴乘客會有加班空車十分鐘內駛到。
余松培與小山緊緊擁抱。
「很高興認識你小山。」
「我也是。」
「希望我們可以再見面。」
「一定。」
他幫小山買了車票,替她找好座位,看著她上車。
「一路小心,別打瞌睡,抱緊證件。」
小山點頭。
余松培忽然大力親吻她的臉頰,「如果你不是我妹妹,我一定追求你。」
他們再次緊緊握手。
這時,小山的電話響了。松培朝她搖搖手,他把車駛走。小山這才低頭聽電話。
是母親急促的聲音:「小山,余想知道花瑪酒莊可是著火,他的孩子可安全。」
小山的聲音出乎意料鎮定,「各人安好,叫他放心,酒莊已經疏散。」
「你在哪裡?」常允珊發急,「你好嗎?」
「我在長途車上,往城裡與爸爸匯合。」
「他到了你那裡?」
「正是。」
「余想知道詳情,你可以與他說幾句嗎?」
余某已經搶過電話,不停發問,小山盡可能一一作答,他仍然不能釋懷,如熱鍋上螞蟻。
小山忽然建議:「不如,你親自來看看吧。」
不料他說:「我們馬上動身。」掛斷電話。
沉宏子的電話接著追到。
「小山,你還不動身?你不來我來。」
「爸,三零三號公路車剛剛駛離車站,我稍後便到。」
沉宏子像皇恩大赦,「好孩子,我來接你。」
這時,電話真的缺電,聲音開始碎散,終於死寂無聲。
小山把頭埋在手心裡。閉上眼,仍似看見紅艷艷一片火海。她嚇得連忙睜開眼睛。
三個多小時車程一下子過去。
公路車駛進市區,一片霓虹燈,歌舞昇平,彷彿與鄉鎮的災難不相干。
車子停下,小山想站起來,可是雙腿酸痛,一時不能動彈,呵,過去幾天用力過度,此刻肌肉不受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