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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亦舒

  小山如坐針氈。 

  依斯帖邊吃邊訴苦:「其實我做錯了什麼?我是個專一的人,從不腳踏兩船,每次誠心誠意結婚生子,可是事與願違,漸漸產生分歧導致分手,我母親卻不原諒我,她是清教徒,她畢生至大成就是『我只結一次婚』。」 

  小山不由得微笑。 

  「他們沒把我寫在遺囑上,我知道。」 

  小山忽然輕輕說:「好子不論爺田地,好女不論嫁衣裳。」 

  「你說什麼?」 

  小山婉轉把中文解釋給她聽。 

  那外國女子忽然明白了。她又微笑起來,「小女孩,你很聰明。」 

  「這是我們古人的箴言。」 

  「我不應抱怨,我已經四十,應當比你智慧。」 

  她喝盡杯子裡葡萄酒。 

  「花瑪產品越來越精。」 

  「你淋浴休息一下吧。」 

  她用雙手抹臉,「我一定又髒又油又累。」 

  「你自東岸來,舟車勞頓。」 

  「公司裁員,我又丟了工作,男友慫恿我回來酒莊求助……」她忽然伸一個懶腰,「你爸好嗎,三個男孩子好嗎?」 

  小山立刻輕聲否認:「他不是我父親。」 

  「呵,那麼,你叫他什麼。」 

  「余先生。」 

  「你們還沒見過面吧,他不會接受這種稱呼。」 

  小山輕輕笑一聲。 

  「你很倔強。」 

  金這時走過來,「依斯帖,你休息一下吧。」 

  她赤著腳走上樓去。 

  小山看著她婀娜背影喃喃說:「又一朵流浪玫瑰。」 

  「早年真是美女,一把金髮閃閃生光,如今,叫生活糟蹋得憔悴。」 

  金停一停,歎息:「誰不是呢。」 

  伊人腳底腳跟上已長滿老繭。將來,沈小山也會那樣嗎?小山打了一個冷顫。 

  第七章

  這時老三一邊抹汗一邊進來,「小溪鎮已化為灰燼。」 

  金一震,「你說什麼?」 

  「我帶你們去看,昨夜風向一轉,火勢撲向鎮上,幸虧居民已經疏散。」 

  小山說:「松培,你母親回來了。」 

  金說:「小溪鎮有我的朋友,我得去看看。」她奔出門去。 

  松培問小山:「誰回來了?」 

  「你媽媽依斯帖。」 

  老三像無動於衷,「我們先去小溪鎮。」 

  小山意外。她以為他會奔上樓去急急與生母擁抱,甚至痛哭失聲,一訴懷念之情。 

  小山記得她每天放學都要與母親依偎一番:午餐在飯堂吃了什麼,體育堂摔痛了膝頭,同學張小明邀她去生日會……當然,那是天天見面的母親。 

  余松培可能已經忘記生母容貌。 

  他駕駛吉普車往公路。 

  一路上滿目蒼痍,金只能發出類似「呵」,「呀」的聲音,瞠目結舌。 

  小山瞪大眼睛,刺激性焦煙充滿空氣,她落下酸淚。 

  居民回來了,他們站在災場,震驚過度,只會發呆,手足無措。 

  小山從未見過這種場面,更不知如何形容。 

  她一直以為火災之後,房屋會剩下燒焦支架,可是此刻她只看見遍地瓦礫,小鎮像被炸彈炸過,金屬被熔成扭曲一堆。她一步一步向災場走去。 

  這時,她看到更詭異的景象。在焦土瓦礫堆中,忽然有一間完整房屋,連外牆都沒有燻黑,一面國旗,完好地在微風中飄動。那戶房屋的主人呆住了,站在門前動也不動。 

  半晌,她問小山:「你可看到我面前的屋子?」 

  小山點點頭。 

  她又問:「幾號?」 

  「三八四。」 

  「我的天,真是我的家,她還在,我的家還在!」 

  她連忙掏出鎖匙,開門進屋。她沒有發出歡呼聲,相反,她大聲哭泣。 

  小山走到另一邊去。 

  有幾個壯漢在瓦礫堆中尋找失物:半隻洋娃娃、幾頁書、照相架子。。。。。。那樣大個子也忍不住流淚。 

  一隻狗走近,可是找不到主人。呵喪家之犬。 

  小山惘然蹲下,在地上拾起一隻毛毛熊玩具。 

  她用手擦臉,該剎那感覺如尖錐刺心。 

  人類的建設竟如此不堪一擊。 

  金找到她朋友的屋子,可是只看到一隻燒焦了的洗衣機。她大惑不解:「家俱呢,樓梯呢?」 

  這時,有記者及攝制隊前來採訪,他們也呆若木雞。 

  松培唏噓說:「我們走吧。」 

  回到家中,看到老大與老二坐在他們母親面前。 

  只聽見依斯帖說:「你們三個打算承繼酒莊?」 

  老二笑笑,「酒莊未必交給我們。」 

  依斯帖詫異,「那給誰哦,無人可活到一百歲。」 

  「日本人極有興趣。」 

  「售予他們?」 

  老大咳嗽一聲,「那得問外公外婆。」 

  依斯帖微笑,「對,我是外人,不便與我說。」 

  一眼看到老三,「唷,」意外驚喜,「松培你長這麼高了,三兄弟數你最像華人。」 

  老大尷尬,他生母像是忘記他根本不姓余,他沒有華裔血統。 

  看到兒子她還是很高興。 

  她歎口氣,「都是大人了。」 

  她有三分醉,話相當多。孩子們的喜怒哀樂,她卻完全不知曉。 

  然後,她堅持要走。鬆開他們也不留她,任她把車駛走,來去就似一陣風。 

  小山輕輕問:「為什麼不請她多住幾天?」 

  鬆開答:「她不慣,我們也不慣。」 

  松培忽然問:「上次見她是什麼時候?」 

  「前年感恩節。」 

  「一年多兩年了。」 

  大家擱下話題,各管各去做事。 

  這樣好客的一家人,對至親卻如此冷淡。 

  回到樓上,小山發覺她的手提電話響個不停。她去接聽。 

  那邊傳來沉宏子十分諷刺的聲音,「女兒,女兒,地球要與女兒對話。」 

  「爸,我在這裡。」 

  「你在冥王星還是金星?科技了不起,聲音如此清晰。」 

  小山沒好氣,「我在火星的衛星福布斯。」 

  「小山,聽我說,森林大火一發不可收拾,你需離開當地。」 

  「我們沒問題。」 

  「小山,我們已抵溫市,明天就來接你。」 

  什麼?小山心頭一陣溫暖,呵,爸爸來了。 

  「郭思麗說危險。。。。。。」 

  又是郭思麗。本來彷彿是手心裡一條刺,不知怎樣,不但沒把她拔出來,現在居然長得牢牢,成為血肉一部分,無論如何除不去了。 

  小山輕輕說:「爸,這裡人多,你們不方便出現,我來見你們好了。」 

  「我們在海灘路一百號那幢公寓,你幾時可以到達?」 

  「明天傍晚我乘夜車出發——」 

  「你又不是做賊,為什麼趁月黑風高行事?」 

  小山氣結。 

  這時,小山聽見一把聲音溫柔地說:「宏,你說話顏色太豐富,只怕聽者多心,你目的是什麼,講清楚就是,切勿威脅,亦毋需諷刺。」 

  沉宏子歎息一聲,像是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過一會他說:「多謝指教。」 

  郭思麗對他有正面影響,這女子說話條理分明,應該加印象分。 

  但是沈小山卻覺得與她親善,彷彿等於對自身不忠。 

  她那擁抱著名貴手袋略為臃腫的俗態,在她心目中拂之不去。 

  小山已把敵人兩個字從她身上除下,可是要做朋友,沒有這個必要。 

  「可否搭早班車?」 

  小山堅持:「夜車比較快。」 

  「我們去車站接你。」 

  「我認得路,我會來按鈴,爸你甩不掉我。」 

  「明晚見。」 

  小山掛斷電話。 

  小山沒聽見沉宏子抱怨:「唉,真要學幾年外交詞令才敢與子女說話,父母動輒得罪,時代洪流滔滔,大勢所趨,少年再也不會與家長合作,總而言之,你說東,他說西,你說來,他說去。。。。。。」 

  小山走到窗前,她本來想吸口新鮮空氣。一抬頭,驚得呆住。「我的天。」她雙膝一軟,坐倒在地上。 

  只見一條火路,自山坡蜿蜒而下,絲絲白煙上升,大火已蔓延到山的這一邊來。 

  「不,不。」小山掙扎起來奔下樓去。 

  她看到金焦急的眼神。 

  兩人緊緊握住雙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時警察上門來。 

  「花瑪先生,花瑪太太。」 

  他們迎出去。 

  「準備疏散,收拾細軟,一聲令下,一小時內無論如何要離開酒莊。」 

  他們下了命令立刻離開,急急駕車去警告另一家。 

  兩隻尋回犬嗚嗚低鳴,伏到主人腳下。 

  花瑪老先生坐下來,「走」,他說:「走到什麼地方去?」他是同自己說話。 

  鬆開是長孫,危急之際忽然堅強,「我建議先解散工人。」 

  老人點頭,「說得對,你立刻去廠房通知他們關閉機器,準備疏散。」 

  老太太急痛攻心,「這損失。。。。。。」 

  「噓,噓,」老人把妻子擁在懷裡,「現在不說這個。」 

  松遠說:「我到田里通知工人。」 

  老人點頭,白鬚白髮都似警惕地豎起。 

  他轉過頭去,「金,小山,你們立刻離開這裡。」 

  金忽然笑了,她說:「我二十歲就在酒莊做工,這即是我的家,我跟著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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