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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亦舒

  她咬緊牙關,想用雙手撐起身體,可是兩條手臂也僵硬,小山急得喊出來。 

  乘客魚貫下車,有人問:「需要幫忙嗎?」 

  「拉我一把。」 

  那年輕人拉她起來,小山鬆口氣,勉力挽著背囊下車。 

  一出車門就看見父親哭喪焦急的面孔。 

  「爸。」她叫他。 

  沉宏子聽見叫聲,往乘客堆中找人,可是面對著女兒,卻不認得女兒。 

  「爸,我是小山。」 

  小山走到他面前。 

  沉宏子發呆:他女兒離家時嬌嫩白皙,短短一個月不見,這個站在他面前的女孩像粒咖啡豆,連頭髮都曬黃。也不計較了,只要無恙就好。他雙眼潤濕。 

  他緊緊抓住小山的手,真怕她再走脫,轉頭大聲嚷:「在這裡,在這裡。」 

  郭思麗自人群中走出來。她瘦了一點,也比較精神,不再挽著那只名貴手袋,穿便服。最要緊的是笑容可掬。她說:「車子在那一邊。」 

  沉宏子叫:「好了好了。」一邊大力拍著胸膛,表示放心。 

  車站咖啡站有架小小電視機正報告山火新聞:「這場世紀山火迄今已焚燬二十五萬公頃森林:逾五萬人疏散及三百多間房屋化為烏有,災民往往在深夜收到緊急疏散令,多年血汗經營的生意及家園,在這場無情大火中全部失去。。。。。。」 

  沉宏子奔到停車場去。 

  郭思麗輕輕問小山:「好嗎?」 

  小山只點點頭。 

  她以疲累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與親人團聚,忽然鬆弛下來,像斷了繩索的提線木偶,垮垮的倒在車後廂。 

  小山睡著了。 

  前座,沉宏子說:「小山去過什麼地方?像在中東打完仗回來,被炸彈炸過似的。」 

  「噓,此刻在你身邊就好。」 

  沉宏子歎口氣,「根本不該讓她去那裡。」 

  「你扭她不過。」 

  「扭斷手臂也要扭。」 

  「社會福利署保護婦孺組會來探訪你。」 

  車子停在紅綠燈前,沉宏子轉頭看小山,只見女兒仰頭熟睡,姿勢與臉容同三五歲時無異,不禁又氣又笑。 

  「幸虧回來了。」 

  車子駛回公寓,他推醒女兒。 

  開門進屋,郭思麗說:「這是客房,你可要洗個澡?」 

  小山咕嚕咕嚕喝了一大杯水,推開客房門,看到小小單人床,倒下,動也不動,繼續睡。 

  連郭思麗都說:「做孩子真好。」 

  「也得看是哪個孩子。」 

  郭思麗抬起頭。 

  沉宏子說:「酒莊裡還有三個男孩,他們的生父全不關心,只怕常允珊慘遇一個冷血人。」 

  郭思麗笑了,「你掛念女兒,是應該的,這個我明白,可是現在又擔心前妻遇人不淑,這是否多餘?」 

  沉宏子不出聲。 

  「長情總比冷酷好,希望你將來對我也念念不忘。」 

  沉宏子立刻嚷:「這是什麼話,我們餘生都面對面 ,你做好準備,我倆會是一對標準柴米夫妻。」 

  「我也累了。」 

  第八章

  睡到半夜,小山醒轉。

  睜開眼睛,一時不知道身處何處,只看到米褐色牆壁,山東絲簾子,床褥舒適,茶几上水晶玻璃瓶子裡插白色玉簪花。 

  這就是郭思麗的小公寓了。 

  也真的夠大方,不但男伴可以入住,連他前妻生的女兒亦成為上賓,這樣看來,無論如何,她不是一個小器的人。 

  小山下床,走進浴室開亮燈,看到自己骯髒的頭髮面孔。她立刻淋浴。頭髮裡全是煤灰,洗了三遍才算乾淨。這時,手腳皮膚擦損部分才開始炙痛。小山呻吟,她像被人毆打過似的。 

  有人敲門。 

  郭思麗捧進香草奶昔及青瓜三文治。這是另外一個世界。 

  小山道謝。 

  郭說:「曬得這樣黑,三十歲後皮膚會發皺。」 

  小山邊吃邊說:「也許,將來整張皮可以換過。」 

  郭思麗給她止痛藥及消炎藥。 

  「在酒莊碰到了一些有趣的人?」 

  「什麼都瞞不過你的法眼。」 

  郭思麗笑笑,「你的眼神不一樣了,現在,有了層次。」 

  她又取來乾淨衣物。然後,也不再多說話,說聲晚安,退了出去。 

  可是,這時天色已經微亮。 

  小山脫下浴袍,換上柔軟的運動衫褲。 

  稍後,大家都起來了。 

  小山同父親說:「我想回去看看。」 

  沉宏子放下報紙,「你認識他們多久?爸爸重要還是他們重要,你聽爸的話還是外人的話?」 

  小山看著他,「爸,我問你一個問題,你照忠實意見回答就是,不用拿大帽子壓我,你太戲劇化了,現在又不是上頭向你問責,叫你引咎辭職。」 

  沉宏子氣結,「小山,你儘管提出要求,何必說上兩車話,你教訓起爸爸來了。」 

  郭思麗用手托著頭。真熱鬧,她想。她不知道好戲還在後頭呢。 

  當下沉宏子賭氣地說:「不准再回災場,休息完畢,我同你去大學參觀。」 

  小山還想說什麼,只見郭思麗朝她使一個眼色。 

  稍後沉宏子出去跑步。 

  小山幫著洗杯碟。 

  郭思麗說:「你爸心情欠佳,政府機關裡出了一點事,他成為代罪羔羊,都叫上頭棄卒保帥,犧牲他算數,叫他辭職呢。」 

  小山吃驚,「瞧我這張烏鴉嘴。」 

  「我是勸他退下來,他說不是賭氣,而是女兒還有好幾年大學開銷,正是最用錢的時候。」 

  小山連忙說:「不要管我,我可以半工讀,或是向政府貸款。」 

  「你爸自有主張,他也是老資格了。」 

  小山搖頭,「不知怎地,三十年過去,他在政府裡始終不算紅人。」 

  「想紅,那是得削尖了頭皮鑽營。」 

  「也幸虧我爸不是那樣的人。」 

  「可不是,我已請長輩從中斡旋,你放心,很快,敵人會轉移目標,另找箭靶。」 

  小山十分欽佩她如此圓通。 

  郭思麗看著小山,忽然問:「可是戀愛了?」 

  小山否認:「他們是我的兄弟,雖無血緣,但是近親。」 

  郭思麗點點頭。 

  「他們三個都是有怪脾氣的混血兒,自幼跟外公外婆在鄉鎮生活,一定寂寞,老人家慈愛但專制,不好商量,我與老三友善,但卻欣賞老大,不過,最英俊的是老二。」 

  「他們對你也同樣好感?」 

  「一見如故。」 

  「那是一種緣分,值得珍惜。」 

  「我想回去看看。」小山講出心事。 

  「危險,警報尚未解除,居民不得隨意回轉。」 

  小山頹然。 

  「這次外游,叫你心智成熟。」 

  小山額角鼻尖開始退皮,臉頰雀斑點點,似個頑童,模樣可愛。 

  郭思麗因而說:「我有朋友,在中文報做編輯。」小山還沒聽懂。 

  「記者每日穿梭火災場地做新聞。」 

  呵,小山明白了,郭思麗有辦法,她有極寬極深的人際網絡,辦事方便。」 

  「或許,你可以隨軍出發,不過,千萬要跟隨大隊,不可輕舉妄動,唉,你爸可不會放過我。」 

  「謝謝你,謝謝你。」 

  郭思麗看著小山,「少年這種百折不撓的精神,倘若用在正途上,人類早已征服宇宙。」 

  小山笑出聲來。 

  「小山,別浪擲青春,如此流金歲月,一去不返。」 

  「是,是。」小山並不打算聽從忠告。 

  下午,她們在市中心觀光喝茶。 

  北美洲所有城市感覺都差不多,縱使有一兩個特別觀光點,小山也不感興趣。 

  街角有紅十字義工會為山林大火勸捐。郭思麗上前放下兩百元。 

  她的慷慨引起途人紛紛往募捐箱裡丟錢。 

  稍後沉宏子接她們往大學參觀。 

  他問女兒:「可還喜歡這個地方?」 

  小山回答:「唯一可取之處是一種自然悠閒氣氛,先進國家極少有類此優逸。」 

  郭思麗笑:「有時,節奏緩慢得叫人生氣。」 

  沉宏子歎口氣,「也許人家是對的;為什麼不好好享受生活?不如主張無為,非攻,試問急急去何處,匆匆爭何事?青年過後不過是中年,再往前走,即是老年,趕什麼?」 

  小山先笑出來,「嘩,莊子墨子都跑出來湊興。」 

  郭思麗拍拍男伴肩膀。他們已有相當瞭解,彼此作伴。 

  小山說:「洋人最崇拜的是孫子,把他的兵法譯成英語,動輒舉例模仿,據說用在商場上,百戰百勝。」 

  沉宏子卻說:「四年大學,學費加上生活費總結驚人,畢業之後出來打工,月薪微薄,十年尚未歸本,為什麼高級教育如此昂貴?」 

  「因為並非必需品呀。」 

  「你瞧,全世界實施這一套: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他們享用一頓豐富的海鮮餐。 

  回到公寓,沉宏子與郭思麗在小客廳看電影。 

  小山隨口問:「什麼戲?」 

  郭思麗答:「後窗。」鼎鼎大名。 

  啊,小山不由得坐下,看了一會。 

  只見艷光四射藍眼金髮的女主角穿著令人讚歎的華麗時裝在一間陋室裡兜兜轉轉,沉宏子他們看得津津有味,小山卻不投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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