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小手碰到口袋裡一個堅硬的東西,她沒有猶豫,立刻拿了出來。
「大哥哥,給。」
「給什麼?」牛青石轉過頭,眼睛被亮光一刺,原來是一枚閃亮的銀元寶躺在她的小掌心,足足有二十兩的份量吧。
他驚訝地蓋上她的指掌。「快收起來,錢不露白。」
「大哥哥,七巧八歲,懂事了,我弄壞你的東西,就要賠你。」
「不用了,大哥哥自己會處理,我不能拿妳的錢。」
「這是我娘給我的功德錢,要我拿給雲巖寺的大和尚,他會幫我點一盞光明燈;可我不要點燈,廟裡的燈很多,不差我一盞,我回家在自己房裡點蠟燭、唸經文就行了。」七巧一板一眼地說明。
「點燈是保佑妳平安幸福,一定要點的。」
「我不要。」七巧仍執拗地遞出元寶,大眼水靈靈地,再綻開嬌憨童稚的笑容。「燈在廟裡燒呀燒,燒完就沒了,可我給大哥哥賠你摔壞的東西,你去做買賣,等賺到了錢,就可以娶蓮心姐姐了。」
「不行,我絕對不能拿。」牛青石心頭一緊,但仍很堅定地回絕。
「大哥哥,我要走了,娘會找不到我的。」七巧踮起腳尖,將元寶放到牛青石的口袋裡,轉身就跑。「大哥哥,我走了!」
「小姑娘,不行的……」牛青石拿起元寶,打算塞回她的手裡。
「喂!站住!」背後傳來吆喝聲。「你在我家門口倒了一堆破爛,叫我怎麼出門?哎唷,這玻璃碎片紮腳啊!」
牛青石忙轉過身,一個橫眉豎目的男人正抬起右腳察看「傷勢」。
「對不起,您受傷了?」
那男人拔掉鞋底的碎片,扔了開來,氣呼呼地道:「還好沒受傷,不然我立刻叫你吞了這面破鏡子!」
「對不起、對不起,我馬上清理乾淨。」
牛青石一再地道歉,跪到地上,一一清理地上摔破的買賣家當。
炎夏正午,日頭毒辣,他的汗水大顆大顆地跌落石板地面,立刻乾涸成一塊又一塊的無色汗漬。
口袋沉甸甸的。她剛說她叫什麼?七巧?吳宮巷的夏家七巧小姐?
他抬起頭,望向她離去的方向,心底彷彿吹過一陣清風,日頭似乎也不再那麼炙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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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蕭索,一群人不畏寒冷,縮著脖子,雙手籠住袖口,擠在糧行門前看熱鬧。
「何老闆,你一定要換我這批麥子,全部發霉長蟲了。」
牛青石身上穿著夏天的單薄麻衣,腳底也仍是透風的草鞋,臉色有些蒼白,手臂冷得顫抖,指向身後一車的麥子。
「我說小哥啊,這白紙黑字契約載明瞭,貨經售出,概不退回,咱們銀貨兩訖,這個牛字不是你劃的嗎!」何老闆抖出一張紙。
一個「牛」字兩端往上鉤,活像一對半角,牛青石握緊拳頭道:「沒錯,是我親筆所劃,但你也不能賣我壓了好幾年的爛霉貨,叫我如何去磨麵粉賣人家?」
何老闆瞟向桌上一堆長了綠霉的麥子,皮笑肉不笑地道:「呵,我怎麼知道不是你調了包,故意拿一批爛貨來誑我?小哥,做人要誠實啊。」
牛青石忍住氣憤,又是顫抖地拍向麻袋。「這上頭有你糧行的標記,我從倉庫運出來,直接拉到磨坊去,怎知一打開,全部是壞的。」
「喂,姓牛的!你可別信口雌黃!」何老闆用力拍下桌子,惡狠狠地道:「我何記糧行立足蘇州二十年,多少官家富商都從我這裡進五穀雜糧,我要敢賣霉米,早就被砍頭了,還由得你在這兒胡亂呼喝!?」
「可你賣我劣質的、發霉的、腐爛的麥子,這裡全部是證據!」
「牛青石!你再敢誣陷我何記糧行,小心我告上官府,讓你一輩子挑糞扒上,永不得翻身!」
「何老闆,你不講信用,故意讓我看好麥子,再賣我壞麥子,你……沒有誠信,以後、以後沒人跟你做生意!」牛青石氣極,說話也結巴了。
「哼,以後你還有本錢做生意嗎!」
何老闆露出鄙夷的笑容,目光故意放在他衣衫上的大補靪。
牛青石驀然明白了,拳頭握得更緊,所有的血流往腦海裡衝去。
對何老闆來說,十兩銀子是一筆微不足道的小生意,有沒有他這個主顧都無所謂。就算給了劣質貨色,讓他從此不再上何記糧行買貨,對何老闆也沒有任何損失,不過是出清存貨罷了。
「你欺負我!」他怒吼道。
「你無憑無據,說破了嘴也沒人理你,別在這兒阻擋我做生意了,走開!走開!」何老闆揮手趕人,突然眼睛一亮,在人群中發現他的大主顧。「哎呀!是高管家啊,您這個月進的五十石米,都給您準備好了,先進來喝口熱茶吧。」
一旁圍觀的路人指指點點,聽進牛青石的耳朵裡,全成了嘲弄。
誰叫他自不量力想做生意!他向小姑娘「借」了二十兩,以八兩賠掉摔壞的雜貨,一兩幫爹爹弟妹買新被和冬衣,一兩還掉賒欠多時的租金,剩下十兩,全數拿來買麥磨粉,準備運到鄉間兜售,賺幾文錢過年,再連本帶利還給小姑娘,怎知卻遇上一個專門欺負窮人的勢利何老闆。
都怪自己不識字,也怪自己年輕識淺,太容易相信別人;早知道他應該去找安居樂,請他去問周府的帳房先生,查看那張契約是否妥當。
一切都太遲了。
他懊悔莫及,忍住寒風吹襲,吃力地拉起板車,避開眾人同情嘲笑的眼光,只想盡速離開這間殺人不流血的糧行。
不知走了多久,他全身凍得發僵,抬頭一看,原來已經到了外城河邊。
河水滾動,枯葉飄零,雜草焦黃,天空籠罩厚厚的烏雲,景象荒涼至極。
他長歎一聲,將一袋袋麥子搬到地面,從懷裡拿出打火石,引燃一把枯草,再放到這堆發霉的麥子上,很快就燒起熊熊大火。
火光刺痛了他的眼晴,他以衣袖抹去眼眶淚水,拿起原先用來鏟麥子的鐵鏟,用力插下泥地,開始挖坑。
他沒注意到身後的兩個中年男人,他們從糧行一路跟他走來外城河。
「風蕭蕭,淚茫茫,一把麥子燒去了;人情冷,世事涼,小哥痛心掘墳坑──不對啊,小哥為什麼要掘墳坑?」
陳萬利捋著鬍子,吟了幾句詩,歪頭不解地瞧著牛青石。
「老爺,您就別站在下風處,小心沾了一身的灰。」他的忠心管家陳發將他拉開幾步,免得被火星子燙傷。
「我說小哥莫不是想不開,打算引火自焚?」陳萬利一驚,也沒空吟詩了,忙喚道:「喂,我說這位牛小哥,天干物燥的,你燒這堆火作啥?」
「壞掉的麥子,燒了。」牛青石賣力挖坑,額上已冒出汗水。
「你全部燒光,也沒證據告那個黑心腸的何老闆了。」
「自古以來,沒有窮人打贏的官司。」牛青石仍奮力掘起泥土,神情既憤慨又無奈。
「說的也是。」陳萬利心有所感,看來這位年輕人是深刻體認世情了。
可不知道這會讓他憤世嫉俗、一蹶不振呢?還是轉了個性,學會變通?或是有樣學樣,大家一起當奸商?他決定試探一下他的想法。
「其實啊,小哥的麥子要是磨成了麵粉,任誰也看不出發霉,即使有米蟲,也被磨成了粉身碎骨……」
「不成!」牛青石停下動作,望向這位彌勒佛也似的大老爺,神色嚴肅地道:「磨坊老闆也這樣勸我,他說很多人都如此做,但我做生意就是要誠信,賣出去的東西一定是實在的,不能欺騙人。」
「小哥沒做過生意吧?」
「我做過賣貨郎。有人說我賣的是劣等貨,可我就算是便宜的繡線,也是走了好幾戶店家,比價格、比成色,這才挑出最好的貨色來叫賣。」
「只是蠅頭小利的生意,何必這麼辛苦呢?」
「蠅頭小利也不能欺騙客戶。絞繡線的絲綿不足,繡線容易斷裂,客人下次就不會再買我的繡線;同樣的道理,我若賣出發霉麥子磨的麵粉,客人吃了拉肚子,我也沒臉再去面對他們。」
「不過,何老闆那張臉還是紅光滿面,活得很好啊。」
「我是吃了虧,但他繼續偷雞摸狗的話,遲早有報應。」
牛青石皺起一對濃眉,灼灼目光變得黯然,仍低下頭去掘土。
十兩銀子已讓火焰吞噬,就算何老闆終有報應,他又要如何捱過這個冬天?
「小哥,回去做賣貨郎嗎?」陳萬利又問。
牛青石將一堆灰燼撥進土坑,搖搖頭。「天氣冷了,大家不太出門,也許……」也許找個大戶人家賣身當長工,賺取固定收入吧。
「所以天氣冷了,你升火取暖?」
牛青石持續地撥掃灰燼。「不是。這麥子不好,不能隨便亂丟,否則有人撿走,昧著良心賣掉或磨粉,又有更多人要吃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