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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季瑩

  這股想法總是很振奮他的心,他下意識在這組靠窗的小茶几組的沙發上坐直身軀,靜靜的望向正忙碌於沖泡花茶的母親,他的思緒轉到了母親身上。

  「說服母親贊同」會很難嗎?揚之自問。

  也許不難,他想。母親倪秀庸並不是那種腦筋死板的古式中國婦女,她曾接受過西洋思潮,也懂自由戀愛,也知道愛情在一場婚姻中的重要性,他是那種有中西兼容並蓄美感的婦女,揚之直覺明白母親不是個容易被說服的女人,但為了他的終身幸福,他相信母親終將會站在他這邊。

  相對於夏揚之的想法,倪秀庸並不能由兒子那若有所思的怔忡眼神看出他的思緒。幾年的異鄉求學,確實讓他們母子倆生疏不少,而裴懷石突如其來的病況,更是讓秀庸憂心到無暇去注意兒子神情中的不對勁。

  她有點心神不寧的在小茶几上擺好兩組印著翠釉的細瓷杯後,嫻雅的坐定在揚之對面的另一張小沙發裡,提壺倒出暖熱的茶湯後,她用閒話家常的語氣問道:「揚之,剛剛你裴伯伯提起要盡早辦好你和煙如的婚事,你的看法怎樣?」

  「我沒有什麼看法!」揚之悶悶的咕嚕。

  「哦!你是說你對婚事沒有任何意見?」秀庸揚起杯子啜了口茶,略顯不解的看著兒子緊皺的眉頭。

  「媽,我不是沒有意見,我的意思是……我想取消和裴煙如的婚約!」揚之硬著頭皮一口氣說到底。

  這個訊息猶如當頭棒喝,秀庸握在手中的瓷杯一個不穩,匡啷落地。揚之心急得站起身,踢開落在母親腳旁的碎瓷片焦灼的問:「媽,你還好嗎?有沒有燙著了?有沒有傷到哪裡?」

  秀庸由目瞪口呆中回過神的第一句話是:「我不好,你不該跟媽開這種玩笑的。」她抬手摸摸揚之額頭,再摸自己額頭,滿臉愁色。「不知道是你發燒了還是我病了,不過我肯定我們母子兩人之中一定有一個『頭殼壞了』。」

  「我們很正常,只不過壞了一個漂亮的茶杯。」揚之苦笑著蹲下身撿拾碎片。

  秀庸盯著兒子俊逸的臉孔良久,再次求證:「剛才你說的話,是在同媽開玩笑,對吧?」

  「不對!我是認真的。」揚之停下撿拾動作,微揚著頭嚴肅的一字一句的說:「媽,我知道這會是個教人難以忍受的事實,但事實是……兩年前,我愛上了一個日本女孩,她叫伊籐美奈子,是我待在日本時,時常去打擾的那個伊籐家的小女兒,正因為我們彼此相愛,彼此認真,因此我想和裴家退掉婚約,因為我不能在沒有愛為前提下和裴煙如草草結婚。」

  癱入沙發,秀庸不能置信的在腦海裡消化兒子的話。他說他戀愛了,愛上一個日本女孩,他不像開玩笑,他的表情莊重、認真。就一個母親對兒子個性的瞭解,她知道他不可能開這種玩笑,可是怎麼偏偏在這種非常時機發生這種非常事情呢?本來,一切都按部就班的在進行著,怎麼半路又殺出個叫伊籐美奈子的女孩子呢?

  由兒子的話中回過神後,秀庸再也捺不下心急如焚,她想了一下,試著跟他講理。「揚之,媽知道你什麼事都容易認真,認真不失是一種優點,可是關於這件事,在我看來你一點都沒有給人認真的感覺,反倒有點率性胡鬧,想想,裴家對我們的恩情……」

  「我知道,我知道,」揚之煩亂的制止母親繼續往下說。「裴家對我們恩重如山,可是恩情不是愛情、感情也不能當禮物用來彼此互相饋贈或做交易啊!」

  「現在講這種話不嫌太遲了嗎?」秀庸極端煩惱的、不滿的質問。「九年前我已經要求過你好好考慮自己做下的會是什麼決定!這下可好,九年來我自以為是,理所當然的待在裴家接受人家給予的一切恩典,而你自己也在日本享受裴家給你的所有恩惠,然後,你獲得你想獲得的一切,就拍拍屁股找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說你不玩了!孩子,這不是一種遊戲啊!你把你的裴伯伯和煙如當成什麼?你又想把我置於何地啊?」

  揚之弓起眉,他拒絕退縮的直視母親據理而爭。「媽,我就是敬重裴伯伯,才不想把裴煙如當成我們交易中的犧牲品;我就是不想把裴家給我的恩惠當遊戲,我才會更慎重的過濾一次我們和裴家之間的交易!是的,如果恩情必須用我的終身幸福來做賠償,那麼這場婚約只能算是一種『交易』。這麼多年過去,不問我的感受,但你們可曾問過裴煙如的感受?打從我和美奈子談戀愛開始,我就一直在想,愛人的感覺真好。媽,你一定也愛過的,對不對?搞不好,裴煙如也可能另有所愛,對不對?而你們如果為了一紙藏了九年的黃薄紙片就把兩個不相愛且各有所愛的男女湊在一起一輩子,那豈不是為這世間徒增怨偶一對嗎?」

  「兒子,你說得頭頭是道。」秀庸為揚之的不妥協搖頭歎息。「不過,當年你裴伯伯就很清楚的點明了這確實是一樁各取所需的交易婚姻,而一旦你在九年前簽下了那張黃薄的婚姻契約,就注定今生今世裴煙如都是你的責任!」

  「媽,你不覺得那是一張說得好聽、寫得好看的賣身契嗎?」揚之乾笑。「你兒子的賣身契。」

  「就算那是一張賣身契,當初也是你自願簽下的,沒人逼迫你。」秀庸對兒子的說法至為不滿,她嚴苛的警告:「而今後,你若提起要解除婚約,那便是罔顧了人情道義,你不但陷自己於不義,也陷你的母親於不義。」

  母親的確是難以說服的,揚之瞥了母親緊抿的唇一眼,焦躁的由沙發上站起身,開始來回踱步。「好吧!好吧!現在我們姑且放下我的想法,但裴煙如呢?你們究竟有沒有問過她對這樁婚事的感受?」揚之抓住這個論點不放,亮著眼睛揣測道:「搞不好,她另有所愛我們並不知道,而她也礙於那紙婚約開不了口?」

  她是個聽障者,本來就開不了口,秀庸在心中嘀咕。對兒子的順風扯旗、顛撲不破,秀庸實在很頭疼也很困擾;煙如有什麼不好?她是那樣一個乖巧溫順又姣美的女孩子!伊籐博昭的女兒有什麼好?明明知道人家有未婚妻子,還不三不四的和人家談情說愛,至於伊籐博昭這老頭就更差勁了,竟然放任自己的女兒去搶奪好友女兒的未婚夫!這是什麼世界?而揚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渾小子,竟被所謂愛情沖昏了頭,想背德喪義,真是昏天黑地。

  秀庸瞪著踱步踱到幾乎磨穿磁磚的兒子,決心下猛藥。她正襟危坐、慎重其事的說:「你不必擔憂煙如的想法,她的確是有所愛,像她心思這麼細膩敏銳的女孩不可能不愛人,而她愛上的人是你。」

  揚之停止踱步,他被母親嚴肅的表情及突兀的言詞所驚,他無限困擾的用指腹刷過頭髮,好氣又好笑的說:「媽,我看開玩笑的人八成是你吧?裴煙如不愛我,她根本不可能愛我,九年來我們甚至連一句話都不曾說過。」

  「別那麼殘忍,兒子!」秀庸再也忍不住騰騰怒氣的指謫:「你明知道煙如不可能說半句話的,從前不能,今後也不能,假如這是你想用來和她解除婚約的借口,那麼我萬萬不能苟同,她的聽障情況,你在九年前就一清二楚了,這也正是你裴伯伯和你簽約的原因,如果不是因為她的缺陷,裴家要找什麼好條件的沒有!會看上你這個窮小子。」

  母親的話是事實,不過也夠傷人,揚之沉痛的說:「媽,您難道不能體會,這正是你兒子的悲哀!」

  「我能體會,但你渴望博得誰的同情呢?是你把你自己的世界搞得一團糟,我若同情你,那麼誰來同情你那已身染重病的裴伯伯及無法言語、任你瞎耗了九年青春的煙如呢?」秀庸尖銳的數落,眼淚卻不能自己的溢出眼眶。「他們父女倆對我們母子倆是如此敦厚寬容,我不懂你還在吹毛求疵些什麼?」

  「我不是吹毛求疵,我只是愛上了另一個女孩子,愛人有罪嗎?」揚之絕望的低吼。

  「愛人無罪;問題是你根本就不應該再愛上別人,你是一個有婚約在身的人,你更不該的是愛上伊籐博昭的女兒,伊籐博昭和你裴伯伯是好朋友,你難道要他們為了你而反目成仇?」秀庸邊拿起手絹邊擦拭眼角邊氣憤的駁斥。

  揚之真的是沒轍了!他氣餒的看著母親的淚眼攻勢,看來,母親不只是難以說服,她根本是無法說服。母子倆大眼瞪小眼數秒後,他不死心的喃道:「我要去找裴伯伯談一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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