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他掉頭往外走,秀庸飛快堵在他面前,疾言厲色的喊:「不許,我絕對不許你去,醫院裡的顏醫師說以你裴伯伯目前的病況,是不堪承受任何刺激的。」
「那麼,我去找裴煙如談。」揚之堅決的說,毅然的往門邊走去。
「你為什麼這麼頑固不化?為什麼這麼急於毀滅裴家寄托在你身上的期望?你是打定主意要讓我們母子倆背負一輩子忘恩負義,得魚忘荃這種罪名,是不是啊?」秀庸擋不住兒子的決心,急得在他身後跳腳。
母親的話讓揚之在門邊停住腳步,他旋過身,臉色蒼白卻語氣平靜的說:「媽,不要再用恩情來壓我了,就你的說法除非我用我的一生來償,否則欠裴家的恩惠不論是做牛做馬我都還不了了。」揚之咬咬唇,衝口說出:「可是我得提醒你,有美奈子的愛,你就有一個活得健康快樂的兒子,沒有美奈子的愛,你就只剩下一個活得像行屍走肉的兒子,你說我自私自利,得魚忘荃也好,你說我狼心狗肺、忘恩負義也罷,這正是我要留給你的選擇!」
「你在威脅我?!你竟為了一個女人威脅我!」秀庸氣忿得有點發抖。從小到大,揚之或許很獨立自主,但他一直很能體諒她這個做母親的苦處,也幾乎沒有拂逆過她,她不知道這個伊籐美奈子是何方神聖?或者該說是何方妖精?竟能把做事一向謹守分寸、不曾讓她操過心的揚之迷得團團轉,迷得甚至罔顧人情義理。一想到這裡,秀庸更生氣了,她放下狠話:「好,這就是你多讀了幾年書的後果!這就是裴家栽培了你的後果!如果你真執意要和煙如退婚,那麼你乾脆連我這個母親都不要算了,你回你的美奈子身邊過幸福快樂的生活,我就當沒生你這個兒子。」
耳聽母親那三流連續劇裡的威脅台詞,眼見母親淚水滴滴答答直落,揚之真是心煩意亂到了極點,他痛苦的倚在門板上猛爬頭髮,臉上儘是落寞與失意。他不相信他和美奈子的愛情就這麼完蛋了!
默默盯視兒子表情良久的秀庸,終於有點體會兒子的『認真』了,站在一個母親的立場,她何嘗不同情兒子、不希望兒子幸福呢?可是站在一個報恩者的立場來說,她怎能贊同兒子做一個背信忘義的人呢?那樣子,就算他擁有了自己選擇的婚姻,他難道就能躲避一輩子良心的苛責嗎?
該怎麼做才正確?該怎麼走方可行?秀庸的怒氣在眼見兒子那種蒼涼淒惻的表情時,來得快去得也快,她的心早已軟化在揚之強烈的痛苦中,她不知道自己該先認輸成全揚之和美奈子的愛情,還是等揚之低頭,然後迫他娶煙如過一輩子痛苦的生活。
秀庸愈想愈覺自己的心神無法寧定,為誰護誰都不對!她心煩意亂的由兒子那失魂落魄的陰鬱臉龐上收回眼光,極目望向裴家那在夜裡仍明亮燦然的庭院。
庭院裡,有習習微風吹拂,庭院裡,有股股月季花香,庭院裡,唯獨沒有能替她解開這一團紊亂的答案。
第三章
自芬芳小徑的彼端,你踏蓮步款款而來。
不,也許這些紊亂問題的所有答案正巧就在庭園裡,在庭園小徑盡頭那個嬌小柔弱的女孩子身上。
一直倚在窗邊為兒子的情事歎息,和兒子各持己見大眼瞪小眼的秀庸,乍然瞥見在小徑中緩步而行的煙如時,心中突有頓悟!
也許,揚之說的沒錯,他們從來不曾站在煙如的立場問問她對這樁婚事的感受。和煙如相處八、九年下來,秀庸可以肯定煙如滿欣賞揚之,因為煙加總在她談起揚之的種種時,用一種興味盎然的表情在讀她的唇語,偶爾她還會用手語或紙筆發問且問題愈來愈多,可見,她對揚之的一切是有心去熟悉與關心的。可是,眼前的揚之卻迷惑著另一個女孩子,煙如若果真在這種毫不知情的狀況下糊塗的嫁給揚之,那麼對她而言又何嘗公平呢?
婚姻,是綿綿久久一輩子的事。而煙如又是一個溫柔、婉約肯為別人著想,不矜不躁的好女孩,她雖是個聽障者,處理起事情卻是有條不紊、事理分明。也許,讓揚之和她談過之後,他們真的能找出兩全其美的辦法來也不一定?
不過秀庸明瞭這是一項既冒險又冒失的行為,煙如在獲悉揚之另有所愛時,雖然沒有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可能性,但她所受的傷害一定會很大,這種太過尖銳的問題,搞不好會使裴夏兩家門庭受辱、兩敗俱傷,不過人生中有些間題總必須在明知不可為時勉強為之,以求絕處逢生,更何況,他們兩人的命運終究得由他們自己去掌握!
下定決心後,秀庸再次調回眼光端詳著一臉欲言又止,又黯然頹喪得無以名之的兒子,她搖頭歎息,她確實無法對揚之的痛苦無動於衷,可是,她也不能對幾年來待她如母的煙如的痛苦無動於衷啊!為什麼本來順順當當、水到渠成的事,卻半路殺出個伊籐美奈子啊!
秀庸再次懊喪的把頭搖得像博浪鼓,憂傷的喃道:「好吧!揚之,既然你是如此執迷不悟又執意率性,那麼我也不再逼你迫你,再怎麼說,你都是我的兒子!」這最後一句話讓秀庸苦笑出聲,她剛剛才說要當作沒生過他呢!不過揚之那驀然燃起神采,充滿期待與希望之光的臉龐,又令秀庸打心底沉重起來,她抱怨:「瞧,你的問題都快把我搞得神智不清了,我答應,你可以去找煙如談,但是有兩個條件,其一,你在和煙如交談時,不可咄咄逼人或言詞傷人;第二,不論你和煙如之間能談出什麼,在你的裴伯伯病情尚未起色前,你仍得乖乖待在裴家盡一份心力,你也不准表現出一副急於和煙如畫清界線的樣子,這至少是你能為裴家做的一點事,反正伊籐美奈子遠比煙如年輕許多,你可以不必急於和她雙宿雙飛!」
最後一段話裡的不以為然,揚之聽得分明,但至少這是一線希望,而他必須抓住每一絲希望來圓他和美奈子的夢。
幾分鐘後,他在母親的指引下,步入裴家那條最美、最具特色的石板小徑,小徑兩旁由月季花修剪而成的成排矮籬,正散發出陣陣濃郁的花香味。
這個夜,在裴家有花香、有溫暖燈光的庭園裡,給人的感覺是十分和暖舒適、浪漫寫意的,這不是一個適合上談判桌的日子。
揚之雖感受了氣氛,可惜卻無心欣賞,他只是邊走邊打腹稿,考慮著是要開門見山的說,或曲折迂迴的談,只是放在他上衣口袋中的紙筆提醒他根本不用打什麼腹稿,和一個聽障者筆談的好處是下筆前還有很多思考空間,這一次談判大概跟下棋有異曲同工之妙,不需用到言語,卻需要腦力激盪。
他承認,即將面對的事令他有點腸胃糾結,除了多年前初做人體解剖時,他已太多年不曾有過這種腎上腺素直往上竄的緊張感覺了,大概這也是一種正常反應,因為他和裴煙如的陌生讓他只能預設立場卻無法評估後果。
的確可笑,這就是訂了整整九年的未婚夫妻,他們之間共有的只有兩個字──陌生。
他安靜的走著,沿途聆聽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聲,然後,就在小徑較陰暗的拐角,他看見了正斜倚在一盞檬黃燈球下看書的嬌小人影,正是他的目標--裴煙如。
站在暗影中的揚之開始不自覺的觀察她。說她是個女人實在有點抬舉她,用嚴苛一點的眼光看她,她實在不像一個二十七歲的女人,反倒有點像發育不良的小女孩。而她的穿著與外表,和四年前,甚至九年前比較起來都至為相同,了無新意。
一樣寬寬大大、色調中性、不新不舊的碎花洋裝,外套了一件毛織的小外套;還是一支土土的粉紅塑膠框大眼鏡,而那個大眼鏡使她整個臉龐完全縮水。幾年過去,她不但沒長高幾公分,似乎連身上的肉也沒多出幾兩,看起來真是人如其名--如一陣煙的裴煙如。她唯一的改變大概是原本垂在耳後的兩小股辮子變成了綁在身後的一大股,至少,那使她看起來比較不像個未成年少女;可是和美奈子的青春亮麗一比,她明顯的遜色太多。
揚之不留情的審視、批判著,不過他還是有一點心虛他即將帶給她的打擊,他害怕一旦對她提出退婚的要求,她會真如一陣煙般消散。
他猶豫著想跨出步伐走向她時,卻看見她合上書本,未幾又翻開,她重複翻書合書的動作許多次,彷彿那本薄小的書本裡有什麼引她困擾的事物?
揚之此時才注意到她小臉上的表情是十分怔忡,十分心不在焉的。最後她歎口氣,毅然的合上書,宛如想丟開什麼困擾似的又深吸口氣,開始緩步走下幾級階梯,走向他藏身的石板小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