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經秀庸阿姨常年不懈的解說,煙如幾乎快成了個夏揚之『通』了。她知道小時候他最喜歡哪一本故事書,最愛哪一輛嘟嘟車,她見識過他讀小學至大學時的那一大疊獎狀,也瞧過他兩歲時照的幾張『光溜溜』的『寫真集』,她甚至知道他讀國小第一次學游泳時就跑到小溪畔很神勇的往下撲通一栽,並差點淹死自己,回家還吃足了一頓幾乎被嚇掉魂魄秀庸阿姨親手伺候的『竹筍炒肉絲』。
這些關於揚之的點點滴滴,都是秀庸阿姨不厭其煩的用手語或筆記,一點一滴存入她腦海中的記憶寶庫,使他在她心中一刻比一刻鮮明,一刻比一刻栩栩如生。因此,她對夏揚之過往的一切並不陌生,她陌生的,是即將回來、睽違闊別了四年的夏揚之。
九年裡,一個人能改變多少?
很明顯的,他由一個二十二歲略顯青澀憂鬱的男孩轉變成偉岸、成熟、卓爾不群的男子了!四年前,煙如見他最後一次面時就敏銳的覺察到他的這點改變,而奇特的是,這點改變令她心跳及血液的流動速度都急驟加快。
除了外表的變化,煙如並無法由他慣性的斯文、客套與沉默內斂的面具下具體看出他內心有任何起伏或改觀。她只能確定,他愈來愈深沉了,深不可測!
以他這種健全、有好外表,又加上學成歸國這些好條件,有可能喜歡她或愛她這種全然無用的聽障者嗎?她還自知自己是個相貌平庸、不擅打扮的女人,她不知道以她這種條件五不全的女人,除開父親對他的人情恩惠,她還能用什麼方式抓住他?他若能有一點點喜歡她,她大概就得謝天謝地了!
今晚,他就要回台灣了,而他的每一次回國,總能帶引出她的自尊和自卑交戰不休。不能怪她完全沒有自信能抓住他,基本上他就不是那種能被隨意捕捉到的男人。而他每次回台灣都有特定目的,可悲的是,這些目的從沒有一次是為她而來。
四年前的一次,他為了他母親秀庸阿姨膽結石開刀而回台灣,也『順便』趕上了她的大學畢業典禮。這一次,他為了她父親裴懷石生病回國,正好又『順便』趕上她的傷心難過、蒼白憔悴!為了老父病情的憂心,幾天內她很輕易就消耗掉幾年來她好不容易增加的幾公斤體重,如今,她又骨瘦如柴,是標準的皮包骨了!
煙如完全無法預測,這次夏揚之和她會不會因為父親的緊急病況而被急急架上禮壇?夏揚之這次回來,算是學成歸國,他是再無理由可以急急忙忙趕回日本,並一再找理由拖延著不回台灣,他也再無借口不實踐當年父親用條件為他倆訂下的婚姻契約!
如果沒有意外,他將注定是和她攜手相依相伴的男人,而和他共度一生這種想法總能引起她無端的戰慄。就算她是個聽障者,她對自己的婚姻與愛情還是難免有期待與憧憬。
她確實很憧憬也很期待和夏揚之攜手一生,只是,她無法得知夏揚之是否和她一般對他們可能到來的婚姻也有如許的憧憬與期望?
這正是夕陽逐漸隱逸在夜色中時,停佇於小小蘭花溫室前的裴煙如心中最大的困擾與隱憂。 ※ ※ ※
裴家,像一座能讓許多泊船棲息停靠的可靠港灣,永遠具備著安全感與寧靜。
可是今晚,裴家注定是要因為夏揚之的歸來而暗潮洶湧,失去寧靜了!
晚間六時許,沒有熱鬧的接機與歡迎儀式,夏揚之獨自由機場招呼車子回到位於市郊的裴家,裴家那幢復層洋房美麗、精巧的立於微明的夜色中,它就像一座指標,庭園中的黃橙色燈球是返鄉遊子的導引。
不是沒有人重視他的學成歸國,而是他根本沒有真確的告訴裴煙如或任何人他班機的正確時間表,裴家人要接機也無從接起。
就夏揚之本身來說,他從來就不喜歡裴家的任何一個人再為他大費周章,因為他欠裴家的人情已多得他快不勝負荷了!
不能否認,裴懷石是多麼看重他,可是今天如果少掉那張婚姻合約,那麼這股看重會是多麼令人欣喜啊!不過反過來說,如果沒有那只他的賣身契,裴懷石大概也不會如此看重他吧?
這種想法,的確讓人士氣低落,回到裴家,他便可以感受到自己的不平衡點更擴大了,但他不能不回裴家,因為裴家等於是他目前在台灣僅有的家,令人慚愧的,連他的母親倪秀庸也因為那只合約而理所當然的住進裴家,接受裴懷石與裴煙如九年的照顧與供養,這更令他感覺想解除那份婚約有多困難,裴家對他的確是悉索敝賦,盡其所有的供給他,而這次他回國來所要做的事,會使他看來完全像個忘恩負義的渾帳。
剛剛,他已經吃過一頓裴懷石特意叫人張羅的晚餐,不過這頓晚餐頗單調,除了母親陪他吃飯外,他沒有在餐桌上見到裴懷石與裴煙如。
吃飽後,他才在母親的陪同下到裴懷石房裡探望他。
乍見病中的裴懷石的確令夏揚之心生不忍,和四年前比較起來,他清瞿憔悴許多,他的病情讓他看來衰老、孱弱,他的聲音聽來也頗消沉、遲滯,他沒變的是,那對冷靜、獨斷、熠爍的眼睛。
揚之一見到他,他劈頭就面露嘲色的諷刺:「終於記得該回來了!」然後他老人家臉孔沒換,就聲音暖暖的問:「吃飽了沒?」
這正是揚之敬愛這個老人的原因,藏在他冷面幽默下的寓意永遠是對晚輩十足的關愛。
「見到煙如了嗎?」他抬起雙眼,漫不經心的又說:「她如果知道你這麼早回來,一定很高興。」
搖頭是揚之僅有的回答,老人家把裴煙如說成十分期待他回來的樣子,只是平添他的沉重!
在餐桌上沒見到裴煙如的蹤影,他的確有失落感,不過那與情感無關,他並不真的思念她,他潛意識在尋找那老是紮著兩條半長不短辮子的矮小身影,只不過是想看看她有沒有任何改變?順便評估她是否一如多年前單純、怯儒?評估她可不可能被說服,答應和他解除婚姻?或者,她才是他最棘手的問題?
剛剛在餐桌上,母親就提起它是到市區的醫院裡幫她父親拿止痛劑。聽起來,她還是沒變,一樣是孝順之至的乖乖女,孝順到能廢寢忘食,孝順到不急於見她多年未見的未婚夫一面。
揚之不自覺的自我嘲弄,他搞不懂自己在不滿些什麼?也許他正是想以這種不滿來做引起軒然大波的借口,就像吃中藥,需有藥引,而既想要發動戰爭,總得有戰爭的理由。
揚之苦笑著發現自己愈來愈會找借口,離譜的是,他竟精明到連裴煙如的孝順也能拿來當開火的借口了!
在他和裴懷石交談的半個鐘頭裡,裴懷石只是輕描淡寫了一下他的病情,接下來他們聊的都是他在東京求學的一切事情與心得,這讓一老一少話題侃侃,相談甚歡,揚之在接收到裴懷石疲憊的訊息後偕母親離開老人家的房間,但在臨離開之前,老人家對母親交代的幾句話帶回了揚之臉上的陰霾與心頭的沉重。
他說:「秀庸,麻煩你找到煙如,然後再麻煩你和揚之、煙如先商量一下婚期,我這把老骨頭不知還剩下多少時日好活?先辦好他們小倆口的婚事,也算了了我一樁心事。」
他的話蒼涼、淒慘,帶引出母親的淚光,而原本想當場駁斥裴懷石這種說法的揚之,卻因為老人家的淒涼語氣產生不忍、怛惻與愧疚等種種情緒。他覺得就算退婚終究得經過裴懷石的批准,但他還是無法於此時此刻在老人家病重的床前把一切攤開來講。
十分鐘後,他已靜坐在母親這間寬敞並佈置得十分優雅的房間裡了!
母親的房間多年來都沒有太大的改變,裴懷石對他們母子倆一直相當慷慨,而他若娶了裴煙如,裴懷石會更慷慨!他在許久之前就明白指出揚之若娶了裴煙如,將來裴家那所「懷恩」醫院以及這幢花園洋房,都將由揚之繼承。
這就是金錢的好處了,台灣人不是一向調侃:「娶個富貴人家女兒,陪嫁一幢大樓,可少掉二十年奮鬥。」確實,他若娶了裴煙如,豈止可以少奮鬥二十年,他幾乎是一生衣食無虞了!屆時,他自小到大所嚮往的一切都手到擒來,要什麼有什麼!
多麼大的誘餌,娶了裴煙如之後他的一切野心臻於圓滿,他可以一步登天,不過他也能算出他即將被犧牲掉的是什麼--『自尊』、『自由』還有『美奈子』。
與美奈子相戀兩年,他得到歡笑、快樂,但他也同時理解了他不快樂的根由全導因於留在裴家那張變相的婚姻合同,但因為愛上美奈子,他找回了勇氣。眼前,裴家的一切對心智已漸趨成熟穩定的他,不再是最大的誘因,眼前,他最想贖回的是他的賣身契,那連帶也能挽回他的骨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