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煙如也不知道父親病得如此嚴重,可是那天顏醫師在走道上的吞吞吐吐及欲言又止表情引發了她的疑心,後來她才明白原來父親在獲悉病情後,曾要求顏醫師暫時不要告訴她事實,因為父親知道這對她會是個很大的打擊。
當時,顏醫師說他也不想親口向她轉述這個壞消息,但因為煙如是父親目前在台灣僅存的直系血親,顏醫師認為有必要讓煙如早日正視這個問題的嚴重性,並且增加心理準備以避免將來心慌意亂、手足無措。顏醫師希望她能夠、也必須堅強,因為她的父親可能來日無多了。
而『來日無多』這句話便像一顆被突兀引爆的炸彈,炸得她整個人昏茫不已。
這一個禮拜下來,她不知為這件事以淚洗臉了幾次,而父親自從獲悉自己得了絕症後,幾天之中明顯的消瘦,食慾不振,顏醫師建議他去住院、開刀,他一概拒絕,只固執的說要死也要死在裴家,何苦去醫院佔用病人的病床。
似乎,人一生病,什麼事都理智不起來了!煙如想不通在當醫生時那麼理性圓融的父親,怎麼一下子變得孩子氣起來?他不願到醫院接受開刀治療這件事情讓她焦灼傷心不已,她知道父親的病情一定十分十分嚴重,否則父親不會心灰意冷,一臉連自己都想放棄的表情。
對父親的痛,煙如有完全使不上力的無助感,雖然「懷恩」醫院是父親裴懷石一手創建的,但煙如對醫院裡的事卻是從不過間,並非她有意不聞不問,而是她無法聞問,因為,她是不能聽不能言語的--聽障者。
是的,打從她二歲起,她就被烙上聽障兒的印記,在她成長的年歲中,她不懂這是上天對她特別的恩寵,或是對她有意的作弄。
二十多年前,母親懷著她時不小心摔了一跤造成她的早產。因為出生時的體弱多病,她服用了不少特效藥,而那些特效藥物又因為副作用使她發了幾次高燒,而這正是導致她聽障的原因。
因為她的體弱多病,所以父親為她取名「煙如」,到現在,偶爾父親還會心疼不已的提起她小時候那種病懨懨,彷彿只要一陣風吹就能把她吹得如煙消散的樣子。
從小到大,父親對她的疼愛是不必言語、無可比擬的,她就像他手中一株受盡呵護、嬌寵、照顧的花果。小時候,她是全然不懂自己和別人有何不同?她只是偶爾會覺得這個有許多漂亮東西、許多美麗顏色、許多可親可愛人物的繽紛世界,似乎寂寞了些,因為她的世界裡太寧靜了。雖然當時她還小,不懂得什麼叫漂亮?什麼叫美麗?什麼叫繽紛?但她一直理所當然的以為別人的世界也是如此靜闇。
直到某一天,大她四歲的姊姊裴詩如不知為什麼緣故,和另一個女生彼此揮舞著小拳頭並張大嘴巴彼此叫囂,她才由她們正激動的張合翕動的嘴唇看出並恍然大悟,除了吃東西之外,原來嘴巴還另有功用。
進入啟聰學校後,她學會認字、寫字、學會用手語和別人做溝通,也學會讀唇語。那之後,她完全瞭解了她和正常人的不同之處,也理解何以有些人在看她時,會對她投以或奇異或悲憫的眼神。
也在那之後,她終於明白姊姊當初為什麼會和那個女生大打出手,只因為那個女生正在嘲笑她是個啞巴、是個聾子,姊姊因不捨她被欺侮,才會有那種行為出現。
多年來,煙如已習慣被人指指點點或與人指指點點(用手語交談)的日子,可是她成長至今,心中最大的遺憾不是她是個聽障者,而是她一直無法和她唯一的姊姊詩如培養出深厚的姊妹情感,八年前,仍在讀大學的姊姊不知何故,與父親起了一次大爭執,賭氣嫁給了一個她才認識不到半個月的美國人,並毅然的渡了洋去做終身的美國人,八年過去,她音訊全無。
八年來,父親常用手語絕決的對煙如說:就當我沒生過詩如這個女兒吧!可是偶爾他酒喝多了,又會用手語同她抱恨的亂指亂比:你姊姊是個天底下最狠心的女兒,她從不想想我這個做父親的會不會擔心?她竟真捨得不要我這個父親。
煙如其實知道父親很掛念遠赴異鄉的姊姊,再怎麼說她都是他心頭上的一塊肉,只是礙於他是長輩,他無法先向女兒低頭。
如今,他得了不治之症,是個不知道自己剩下多少時間的老人,煙如多想求父親別再固執,讓人去找姊姊回來,至少父女再見個幾面也好。可是她又怕這個建議會引來父親勃然大怒。顏醫師說過,切忌給父親任何打擊或刺激,否則病情有可能一發不可收拾。
眼前的她,像個求助無門,四面楚歌的人,除了秀庸阿姨,她真是連個能談、能商量的親人都沒有了。而秀庸阿姨,她不知道該不該把她歸入親人之列?
秀庸阿姨,是父親裴懷石的紅顏知己;秀庸阿姨,也是被她夾在漱玉詞選裡那張照片中人的母親。照片中人名叫夏揚之,是與她訂了九年婚約的未婚夫婿!
四天前,為了父親的痛,她有點激動的哭倒在秀庸阿姨懷中,秀庸阿姨彷彿能理解她的無助,她理智的用手語指點她:你還有揚之,找他回來!
一語點醒慌亂中人;她竟健忘到自己還有個未婚夫,更可笑的是,她還得讓未婚夫的母親好心的來提醒她,她還有個不算陌生的陌生未婚夫能對她提供協助。
於是四天前的夜裡,一向不曾寫信干預也不可能打電話煩擾夏揚之的煙如,終於在秀庸阿姨提醒了她做未婚妻的權益之後,傳真了一段父親病重的訊息到日本大阪伊籐家給他,也在昨天夜裡,他回了一張傳真:
裴煙如小姐:
僅訂於明晚搭機返台,請告知裴伯伯與吾母!
夏揚之
冗長,又令人感覺悲哀的陌生稱謂,先生、小姐這種客套的字眼是九年來他們之間最典型的稱呼方式,夏揚之的確是個不算陌生的陌生人;煙如不自覺的輕喟著,再次翻開漱玉詞選的扉頁,照片中的夏揚之赫然出現眼前,朝她展露出一個她熟悉得幾乎可以拿本速寫簿來描繪的憂鬱微笑。
這個微笑跟隨這張照片,已陪伴煙如度過了漫漫長長的九年歲月,也許該說,這漫長的九年等待,她獲得的也僅有這張照片及照片中的微笑。
她不否認是在抱怨,但她是因為『在乎』而抱怨。
是的,不知從何時起,她開始在乎他--夏揚之。
也許這一份在乎是打從第一次見到這張照片起。照片中的他好年輕,卻一副意塞磊落,才情沉鬱的樣子,他的眼神是若有所思的深遂與沉靜,那眼神深刻的吸引著她。更也許,這一份在乎是始於訂婚那天起,套上婚戒那一剎那,他第一次正視她,也給了她無與倫比的衝擊,那一刻,他的眼睛像靜闇的大海,他的人則像一座能望穿水平面的雕像,有一瞬間煙如察覺自己竟能看穿那種他表現給外人看的那種平靜假相下,他其實有個憤世嫉俗,波濤洶湧的熱情靈魂。
但煙如可以肯定的是,他的熱情靈魂沒有一次是針對她而來,因為,她是他一切苦澀的根源。
九年前,她十八歲,在還沒有時間憧憬愛情時,就在父親的極力堅持下,和他訂下婚約,父親的說法是--夏揚之有他欣賞的特質,他肯定他是個可以給煙如保障、讓煙如倚靠一生的男孩子。
父親的用心良苦她很瞭解,也因瞭解,她才不忍心拂逆他。只因為她是個聽障者,無法在社會上很正確的適應、很明確的立足,為此父親才急於為她尋覓一個終身保障,或者這種方式在正常人眼中看來是極端異想天開且可笑之至,可是父親就是有辦法去實踐它。
九年來,因為他一直在日本求學,她和他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九年來,她仍無法釐清自己是用怎樣的心情在等待,他就像是她另一種形式的親人,活在她較深層的夢底,給她淡淡的愛戀與幻想空間。
形容夏揚之是個不算陌生的陌生人,是有原因的。她之所以能漸漸築出對他的愛戀與在乎,有絕大部分並非來自懷春少女空泛浪漫的幻想,最大的媒介該是夏揚之那打從他出洋留學後就一直長居裴家的母親倪秀庸。
或許,每一個母親都會深刻記憶著屬於子女的所有記憶,大概這正是做母親偉大的地方。原本,煙如也該叫秀庸阿姨一聲『媽媽』的,但秀庸阿姨善體她可能產生的不自在,因此她們仍舊以姨侄相稱。在裴家這幾年,秀庸阿姨彷彿想讓她對揚之有更多瞭解,她不斷提起揚之小時候種種,更不厭其煩的拿著揚之從小到大的照片,反覆且津津有味的回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