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筆至此,她幾乎要為自己的理智喝采了,但鼻頭的酸楚令她不得不吸一吸鼻子才繼續強調:「也請你不用擔心你的『自由』,從今天起,從此刻起,你隨時可以擁有自由!我或許不能『說話算話』,但我卻是個重承諾的人,我會說服父親,不再用人情的枷鎖來制鉗你,你欠裴家的恩情,至今算是完全償清了,我們父女倆絕對會放你自由,放你回日本或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她仰頭朝他勇敢的微笑了一下,應允著。「一切按照我們的約定!」
裴煙如的微笑再度奇異的觸動了他、刺痛了他。那微笑,認命中包涵了些許的孤寂與落寞,讓揚之不覺傍徨起來,而她的委婉理性,教他不由得心虛。也許,她真的不曾知悉她父親的詭計,更不是蓄意把事情弄成今天這種局面,而她那句影射自己是啞巴的話,更使他倍感慚愧。
人是情感的動物,在這理應劍拔弩張,惡臉相向的時刻中,揚之反而不知不覺的反躬自省起自己對待裴煙如的方式是否過分吹毛求疵或過分冰炭不容了?
不過就算有心,他還是無法反省或同情裴煙如太多,因為目前他最迫切、最該往前看好的是,他和美奈子的愛情與未來。這也正是他最執意自私的一點。
而至少,煙如寫出來的這些保證,已經像一顆定心丸,稍稍紓解了揚之充滿壓力的心。
稍後,他由氣憤填膺轉為平靜和緩的告訴她他的決定:「很好,一切按照我們之間的約定!我已經知會過你的父親,我會在懷恩醫院婦產科的所有軟硬體設備完善時離開,那約莫再一個月後就可以完成。而這段期間,我覺得我們不方便再同房,我希望能搬到外面住。」
煙如表情鎮靜的接受了他所宣佈的一切,雖然那教她的心宛如被戳破洞般的滴血不止,但她依然努力維持著設身處地為人著想的本性,她提筆寫著:「如果你不介意,由我幫你在裴家準備另外一間客房,因為你如果搬出去,阿姨可能也會跟著你一起搬出,而我想,她大概不能適應臨時租來的房子,事實上,我也不習慣家裡一下子就被掏空了似的少了好幾個人。當然,如果你真的很介意的話,那就不勉強。」
寫完,她再度抬頭勇敢的等待他的反應,揚之有點敗在她那略帶水意與懇求的眼光下,在這一刻,他又領悟了她是一個多麼孤單的女孩。
他似乎無法再抗拒她的好意,但他必須抗拒那股因對她同情而衍生出來的莫名感情。他拋下筆草率的點頭表示贊同它的說法,然後抓起襯衫披上,神情轉趨冷淡漠然的住房門外走去,留下裴煙如靜靜的目送他。
沒有什麼好埋怨的,她安靜蜷曲在床上,木然的安慰自己,而那疊有他龍飛鳳舞筆跡,也有她細秀工整筆跡的便條紙,正巧被拋在床單上那點她失去的純真上。
她想,也許這些就是往後夏揚之曾短暫出現在她生命中的唯一證明了!她想,也許這些就是她歷經九年的等待,唯一能獲得的『紀念品』了。
如此的命運公平與否?這一刻在煙如麻木的心中也很難確定,就像她無法埋怨或怪罪誰造就了她如此的命運。父親的所作所為是為了『愛她』,夏揚之的所作所為則是為了『自由』,這兩個在她生命中扮演著重要角色的男人都有其自然而然的理由。
而此際,她唯一能『自愛』的『自由』是,讓她剛剛在揚之面前隱忍多時的淚水,衝出眼眶,氾濫成災。 ※ ※ ※
像一個被勉強留宿的客人,夏揚之在裴家繼續住了下來,差別是接下來的一個月他不再和裴煙如同房,而是搬入裴家的客房。
這段期間,裴家的氣壓很低!
對揚之的決絕極端不滿的裴父,一天到晚緊繃著臉;因兒子的行為而壓力沉重的倪秀庸,從早到晚愁眉不展;反倒是快變成裡外不是人的揚之在下足了離開裴家的決心之後,心情轉為輕鬆篤定,在面對兩位老人家責備的眼光時,他也可以視若無睹,鎮定恆長了。他知道他在裴家的地位不比從前,這由兩位老人家的態度可以感受得到,連他自己的親生母親對他都不假以辭色,他們兩者從起先的規勸、撻伐,逐漸變為對他心灰意冷,甚至連話都懶得同他多說幾句,活像他是個十惡不赦的浪蕩子,而他們的態度愈強硬,他走出裴家的決心也愈堅定。揚之認為他無法再忍受裴懷石的剛愎自用,至於母親倪秀庸他倒是不擔心,再怎麼說兩人是母子,總有一天她會諒解它的做法。
當然,這期間在這兩老一少之間權充潤滑劑的依舊是裴煙如。縱然;心中最苦最痛的人是她,可是她在面對每個人時,仍是不忘掛著處處周到且教人放心的甜美笑容。
那笑容,猶如一個面具,摘下來她就不知道該用什麼來掩飾苦楚與哀愁了!
面具是戴著,可是明眼人還是能輕易察覺出她的逐日瘦弱、蒼白。像裴懷石,他自認最體會女兒的心情,但卻對揚之的絕情束手無策,莫可奈何。而倪秀庸,更是早已用九年多來和煙如培養出來的感情,真心在疼她、愛她了,那感情比起女兒、媳婦來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只可惜揚之不打算接納煙如這個妻子,她也只能眼睜睜的乾著急。孩子大了,膀子硬了,想振翅高飛時,她是連抓也抓不住了。
反觀夏揚之在面對裴煙如時,她對他的心無芥蒂、和顏悅色及無微不至,反而令他凝聚了更多的愧疚與罪惡感在心中,而這也讓他徹底的覺悟,今後,他大概得一直背負著對裴煙如不仁不義的罪疚過一生了!
於是,近一個月的時光,在煙如的緩衝下,揚之沒有再和兩老碰撞出不愉快的火花,大家相安無事的度過了!
然而就在揚之和秀庸母子倆開始整理行囊準備離開裴家的前幾天,一件突發的狀況卻意外的扭轉了揚之的決定,也改寫了煙如的命運。
這晚,是向晚約六點時分,和平常沒有兩樣,裴家偌大的客廳裡,裴懷石、倪秀庸、夏揚之三個人分別佔據客廳的三個點,彷彿各不相干般,裴懷石邊沉思邊抽著煙斗,倪秀庸瞪大眼睛神遊,夏揚之則假裝專心的盯著報紙不放。當然,他們不是特地抽空在這裡大眼瞪小眼,他們正在等待一頓豐盛的晚餐。
沒有例外,在廚房裡忙著張羅晚餐的人正是煙如。很奇怪,平常讓她做一頓飯菜,她的感覺是相當簡單愉快的,可是最近連著幾天,她老覺得不舒服,除了提不起精神,偶爾還有反胃的感覺。像此刻正在鍋裡煎著的魚,若平時,它會是那種令人垂涎欲滴的魚香味,可是今晚味道彷彿全變了,那陣油煙令她產生昏眩、嘔心、想吐的感覺,被煎的似乎不再是那條魚,而是她自己。
數秒後,她終於無法忍受那股直往心口上冒的翻騰,她捂著嘴,飛快衝向客廳斜對面的盟洗室內,大吐特吐了一番,之後,她渾身虛軟的倚著盟洗室的門,心想,我大概是吃壞肚子了。她頭暈腦脹、步履蹣跚的走回廚房,正想步入,那陣撲鼻的煙味再次奇怪的刺激著她的感官,她的胸口又是一陣滾動,胃中又是一陣翻攪,她再度衝回浴室,繼續沒命的吐著。
客廳裡的三個人都發現了煙如的異樣,她此刻正在乾嘔的聲音,清晰的傳入每個人的耳朵。秀庸是第一個有反應的人,她迅速的起身走向盟洗室,正碰上吐得臉色青白,扶著門框的煙如。
「你怎麼了?病了嗎?」秀庸焦灼的用熟練的手語問著,邊細心的把她扶回到客廳的沙發上坐下。
「我不知道,我大概是吃壞肚子了。」煙如虛弱的靠向椅背,動作遲緩的舉手比著。
「吃壞肚子?那麼我現在就送你去醫院檢查檢查。」裴懷石對煙如的事一向慎重,他站起身準備說走就走。
一直沉默不語的揚之,端坐在煙如的對面,他臉色有點不對勁的凝視著煙如那白中帶青的臉龐及毫無血色的唇,他心中已約略有個譜了。
揚之制止裴懷石送煙如去醫院的行動,說:「我是婦科醫生,我幫她檢查就可以了。」
說完,他逕自轉身回房拿診療用具。
裴懷石看著臉色敗壞的女兒,對秀庸說:「你兒子發什麼瘋?煙如該看的是腸胃科,不是婦產科!」
秀庸若有所思,稍後她朝他徐徐綻縮露出一個奇特的笑容說道:「稍安勿躁!」
揚之很快的由房裡出來,他用紙筆簡短的間了煙如幾個問題後,開始幫她做診斷,診斷完後,臉色開始灰敗的人變成揚之了。
來回盯著兩人看的裴懷石也察覺了揚之臉上的變化,他焦急的問:「煙如是怎麼回事?嚴不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