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昨晚的一切,揚之並沒有太深刻的記憶,他不自禁揣想著自己對她有沒有很粗暴?但他又很快推翻自己的不安,告訴自己不論當時情況怎樣,都是她自找的。
揚之再次冷笑,他毫不遲疑,沒有半點憐香惜玉之情的用力搖晃裴煙如,他想用最快速的方式吵醒她,聽聽她怎樣為她及她父親的陰謀詭計自圓其說?然後再重重的把他做成的決定擲入她那陰險的小腦袋瓜,看看她能拿他怎麼辦?想到這裡,他更加劇烈更加用力的搖晃她,毫無控制意念的把所有苦悶化成高漲的怒焰。
煙如正是在這種情況下被吵醒了!
劇烈震動的感覺讓她由床上驚坐起來,她的眼神略顯茫然,但她驚起之後的第一個動作就是自然而然轉向揚之睡著的方向。一整夜,他被惡夢折騰了許多次,而她則是被他作夢時的手腳狂亂揮舞驚醒了許多次,她下意識的伸過手想安撫他,意外的,她的手卻被另一隻手緊緊攫住了,她輕微的掙扎了一下,警覺的瞪大眼睛望向床的另一側。
他醒了!她鬆了口氣的發現緊揪著她手的人是揚之!只不過他過分安靜、深沉的停留在她身上的眼神,教她惶然,而他赤裸的半俯在她身側的胸膛,令她倍感壓力。
微低下頭,她瞥見自己不甚端莊的睡衣,領口少扣了好幾個扣子,洩漏出來的春光由揚之那個方向看來則是一覽無遺,她剎那間赧紅了臉,整個人像只小蝦米般蜷沒入被子裡,而昨晚的一切記憶,如漲潮般全湧向她的腦海。
一切都不同了!她有點歡欣又有點憂慮的想著。沒錯,她已經由一個女孩子被揚之蛻變成一個女人,那感覺如作夢般的不真實而提醒她事情真實發生過的感覺,是她下腹部那股陌生的腫脹與灼熱感。
他會怎麼看待這件事?他會怎麼想她?可能,在酩酊大醉的狀態中,他對他們之間發生過的事根本不曾存在記憶?假如能這樣倒好,她好害怕他會認為她是個過分隨便或是無所不用其極只想把他繫在裴家的女人!
而這些教人不安的念頭令她忍不住想盡快探勘出陽之此刻的心緒。她勇敢的由被緣抬起眼靖和他對視,他仍揪著她的手腕,神情由剛才的深沉逐漸轉為曖昧與嘲弄,最後,凝定在他唇角的是一個笑容,一個頗不屑的冷笑。
那冷笑讓煙如的心瑟縮了一下;看來,他的情緒並不好,大概,任何一個剛由酒精中把自己沉澱出來的男人,心情都不會太好吧?他一向深遂的眼中仍佈滿紅色血絲,眼角出現了幾條平常並不明顯的紋路,眼下則有黑色暗影。
煙如搞不懂自己為何此刻還有心情那麼仔細的分析他的眼睛?但他的表情實在莫測高深得令人惶惑不安與困擾。
為了破除這種擾人的氣氛,她勉強由他手中抽回手,帶點慌亂的比手畫腳道:「你還好嗎?」
由床頭櫃拿出紙筆,他犀利的嘲弄:「這句話,應該是由我來問你才對吧?」頓了一下,他又單刀直入的問:「為什麼要這麼做?」
什麼為什麼?她一臉茫然。
「少裝模作樣!」字是一個個由他唇間清楚逸出,他彷彿是個憤怒戰神,毫不在乎自己渾身赤裸的由床上掀開被單翻身套上長褲,然後回身激越的指著床單上一點微褐的痕跡,努力撻伐她:「關於這個,你怎麼說?」
煙如愣了一愣,無從想像這種情況的發生?在她成為女人的第一天,她的枕邊人竟氣沖牛斗的在詰問她為什麼床上有她的童貞?
一時間,她也不知道該如何反應他的怒氣,她只是不知所措的比畫著:「我以為--你需要?」
「我需要?你由哪點斷定我的需要?」坐回床沿,揚之在紙上潦草的寫著,語氣更是咄咄逼人。
他愈來愈像個無理取鬧的孩子,煙如忍耐的想著並於紙上老實的書寫道:「男人不都有男人的需要嗎?昨夜你喝醉了,你--」她微俯下頭,因回想昨晚的一切而頓了一下筆,幾秒後才顏面潮紅的繼續寫道:「昨夜,你變得好主動,我雖然不知道你和伊籐小姐有沒有在一起過?但我想--我猜想,你一定是因為某種需要才會變得那麼富有侵略性,因此--」
「因此你就主動把自己當祭品奉獻出來滿足我的需要?」揚之的表情更譏誚了,他既殘酷又惡毒的在紙面寫上:「但你一向知道我真正的需要是什麼,不是嗎?我要的是自由,離開裴家這間牢籠的自由,離開你這虛偽矯飾女人的自由,還有和伊籐美奈子相愛的自由!」
他的字字句句實在很扎人!她知情裴家是他的牢籠,她也知情伊籐美奈子是他的摯愛,她唯一不知情的是,兩個多月的共同生活下來,他對她的評語竟是如此不堪,『虛偽矯飾』,這四個字對她而言是夠『大』的恭維了!對他給予的評語,她只能帶點心酸的搖頭苦笑並提筆招供:「這些我都知道,正因為現在我無法還你自由,我覺得自己虧欠了你。」
她是愈描愈奇怪了!她的低姿態,讓揚之更氣憤了,他認定她和她父親一樣,是一丘之貉,是要陰謀詭計的專家。這點認定,讓他找碴找得更理直氣壯,更痛快了,他更加無情的撻伐著:「你是傻瓜?還是你當成我是傻瓜?別把事情說得那麼理所當然,也別再玩可憐兮兮的伎倆,你這麼慷慨的目的,無非是想把我留在裴家罷了,你就如同你父親,他是一個老謀深算、陰險的大陰謀家,而你,是個小陰謀家。」
這些話教煙如滿頭霧水,揚之的筆不擇言終於惹出了她一絲脾氣,她很嚴正的在紙上寫著:「你怎麼說我都沒關係,但不准你這麼譭謗我父親,他得了絕症,已經夠可憐了!」
哈!永遠的孝女裴煙如。揚之在內心嘲諷著,他看不出來她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她父親的所做所為。不過,他會很樂於揭發她父親的一切偽裝。抿緊唇,他沒有絲毫遲疑的振筆指斥:「你父親一點都不可憐,他根本沒得過什麼絕症,幾天前,顏醫師和他本人已經親口對我承認他是裝病,一切全是誘我回台灣和你完婚的『苦肉計』,而昨晚,你又對我要了一套『美人計』,你們父女倆讓我覺得自己只是個被要得團團轉的傻瓜!」
這下煙如真是呆若木雞了!父親裴懷石只是裝病?『假』絕症?可能嗎?她幾乎是無法相信。可是揚之滿臉炙人的苦澀與怨懟,再加上他連日來的藉酒澆愁,在在令她不得不相信他話裡的真實性。也在這一刻,她的心情變得更為紛沓複雜了。
父親沒有得不治之症,是一件值得雀躍欣喜的事,這表示她不會在短時間內嘗到『子欲養而親不待』的悲痛,表示她還有很多時光可以承歡膝下,但相對的,這也意味著她隨時必須有放揚之回日本,失去揚之的心理準備。
她能瞭解父親這麼做的動機,他的用心良苦旨在為他這個既聾又啞的女兒找到一個可以依靠終身的人;只可惜,他老人家大概選錯人了,揚之的行為舉止雖有遁世的氣質,但在某方面來說他卻是獨立、卓桀不羈的,他絕不會像個木偶,任人家牽著線擺佈。
而眼前的情況讓她有點頭痛起來,這的確十分荒謬可笑,在她被愛著的男人變為女人的第一個清晨,她本應滿足甜蜜的醒來,可是如今她即呆坐在床畔,像一個罪大惡極的人犯般接受著所愛男人的質疑與怒氣。
單方面的愛情,確實是無用且可悲的,就算她能用德國心理學家佛洛姆所謂『成熟的愛』來激勵自己『施比受更有福』,她還是無法超脫這種痛苦與悲哀。
而揚之的心態她是完全能理解的;他早就將裴家視為牢籠,再加上父親裴懷石的裝病及凌晨時分發生在他與她之間的親密關係,這一件件突發的意外,就像附加在囚籠外緣層層疊疊的枷鎖,讓他感覺身陷重圍,讓他害怕逃走無門。而他最擔心的,大概莫過於無法回日本和他摯愛的伊籐小姐再續情緣吧?
明知道在發生過這一切之後就讓他離去,對她的身心而言都是一種莫大的打擊,但她強烈的自尊讓她要求自己,不要變成他口中那種耍手段或無所不用其極的女人,她期望兩人能『好聚好散』,並在即將『散』時還能互相給予彼此『祝福』。
深吸一口氣,抑下莫名湧入眼眶的淚水,她既認命且冷靜的在紙上疾書:「『一畦蘿蔔一畦菜,各人養的各人愛』,我想,父母對子女的愛,永遠沒有智愚美醜之分,因此,如果你所言屬實,也請你不要見怪父親的自私,他這麼做的動機,純粹是因為我。至於昨夜發生在你我之間的一切,我並不後悔,你如果認為昨晚的事會讓你對伊籐小姐產生愧疚,那麼,你就把它當成春夢一場吧!春夢是很容易『了無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