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要去哪裡,我有話跟妳說。」丁絡追了兩步。
「我不要聽你說柳清清的事,我討厭她,你不許跟我提起她。」她跑得又更快了,一眨眼便無影無蹤。
丁絡怔愣地停下腳步。她搞什麼?難不成……天啊!她該不會真以為他是用救命恩人這種事來挑選一生的伴侶吧?
這下麻煩大了。丁絡匆匆跟來賓打過招呼。幸好他在跟這些人簽約前都說過了,這裡凡事無為而治,就是你管你自家高興就好,少理別人家閒事。大家都同意,也理解,他們是來放輕鬆的,難道還要在這裡勾心鬥角嗎?
所以丁兆跟丁絡父子的事沒幾個人過來理會,現在姚瑤跑掉,丁絡又打算扔下他們處理自己的事,他們也不在乎,各自打量著他們租下來的土地,想著如何將它建成一個美麗的農舍;重點是,那木屋框架要先弄好,要不然他們來度假要住哪裡?
丁絡急沖沖地追姚瑤去了。「老天保佑,千萬別讓她又鑽進牛角尖裡去啊!」姚瑤的性子看似大而化之,其實很細膩又彆扭,否則她又怎會因為適應不來新身份地位,就一下子放逐自己十年,裝出什麼都不在乎的樣子,任人嘻笑怒罵。
他可是花了極大的心思才贏得她的喜愛,萬萬不想因為一場可笑的誤會,就讓這大好良緣平空飛過。
第十章
如果要選世界上最瞭解姚瑤的人,那非丁絡莫屬。
她跑就是因為對自己沒信心,害怕丁絡被更漂亮、真正的救命恩人柳清清給吸引去了,留下她。當初為了他,她拋下那本以為要一生追求的目標,全心全意跟著他,現在……倘若他不要她了,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沒有這麼慌亂過,就連當年父母要賣掉祖傳的田園,舉家搬到台北,她含淚揮別心愛的故鄉,順道與童年威風凜凜的自己道別時,她知道生命就此不同了,她緊張,卻不驚慌。但此時此刻,她徹底失了主意。
她只想找個沒有人的地方,把自己掩藏起來,再也不要出來了。
「小瑤。」猛地,姚瑤急奔的身影被一隻從後頭探過來的長臂圈了過去,她整個人由前衝的勢頭變成往後倒去。「小心!」丁絡放開整個身子護住她,讓她撲跌在他身上,而他的後背則和凹凸不平的地面進行一場異常痛苦的親密接觸。
「唔!」他痛得差點一口氣都要喘不過來了。
姚瑤驚慌地回頭望去,丁絡看到一張淚痕交錯的容顏,突然覺得他的背不痛了,代之而起的是整個心臟像被兩隻手爪狠狠掐住,扭了幾扭。
他大掌按住她的後腦,將她整個人擁進懷裡。幾乎是一眨眼的時間,他感到整個前襟都濕透了。
他是不是該感到很驕傲,也不過半年餘的時間,他讓一個不識情、不懂愛的女人深深地對他動了心。
可他的心在滿足的同時,又感到無比地疼痛和憐惜。
他明知她的內在細膩敏感,完全不同於外表的大而化之,為什麼他沒有事先對她許下承諾,無論發生什麼事,他愛上的都不僅僅是那個十六年前救他一命的女孩,他愛的就是姚瑤這個人。
他愛她,無關外表、無關恩情,就只是因為看著她、跟她在一起,他的心就像被一股春風包圍了一樣,溫暖柔和,生機盎然。
「小瑤,妳知道我為什麼把這裡取名為桃花源嗎?」他拍著她的背,語似鴻羽般輕柔地問道。
她眨著水氣氤氳的淚眼,怔愣地看著他。他不是最在乎十六年前那位救命恩人的事嗎?如今得知柳清清才是正牌貨,而她不過是個被誤認者,他……他為什麼一句也不問?
他溫柔地扶起她,牽著她的手。「來,我帶妳去一個地方,這也是我為什麼選擇這座廢棄的俱樂部為創業起始的原因之一,我心頭最大的秘密。」
她滿腹疑惑,隨他走過一片林蔭小道,一旁濃密的樹蔭讓她懷疑自己是否仍身處台灣,這樣原始而自然的存在,就好像十年前,她那已消逝的故鄉一樣。
現已冬至,風寒而厲,但穿過層層樹叢,刺骨的冰冷卻被一點一滴剝除,剩下的寒冷只除了讓身體稍微瑟縮一下之外,冷風鑽進鼻端,反而讓人精神振奮。
小徑終了,姚瑤看到一片田園,阡陌相連,一座老舊的三合院立在廣大的水田間,只有一條農間小道可以與外界溝通。
姚瑤本已淚光盈然的雙眸流淌下兩行清澈如山泉的液體。「天啊!」她的雙腳開始奔跑,朝著那條農間小道奔去。
小道還不是柏油路,只是普通的水泥路,凹凹凸凸的,這要放在外頭,非被那些路人、駕駛者罵死。
姚瑤卻越奔越是暢快,不過百米的小道盡頭,老舊的三合院就在眼前,幾把舊鋤頭倚牆放著,牆角下還有幾個醬菜甕子。
她渾身發抖地走進院子。「唉喲!」卻踢到門邊一個噴灑農藥的機械,真痛,卻是懷念到骨子裡的痛。
這院子、這佈置……完完全全就是她祖居的樣子,當然,四周的景致不太相同,沒有那座她最喜歡的小丘,也沒有一片可以讓她挖竹筍的竹林,可是,能夠再看到那夢中的家,已經是個奇跡。
她摸索著那磚頭砌出來的圍牆,感覺到土石在呼吸,彷彿也在歡呼著可以重見這位可愛的小主人。
只是……她不懂,它們不是早被拆掉了嗎?為什麼又會出現在這裡?
丁絡的腳步聲遠遠地傳來,伴隨著還有一陣朗如清風的誦吟聲:「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復前行,欲窮其林。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彷彿若有光;便捨船從口入,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
她投去納悶的眼神,不知他為何突吟出陶淵明的《桃花源記》?
他走過去,由後摟住她的腰,腦袋埋進她的肩頸中,鼻間充斥著陽光中混合泥土的味道,沒有最高級香水的芬芳,卻是那麼地踏實,充滿著生命的趣味。
「父親以為我介意十六年前的事,是因為忘不了親眼看到一條生命在眼前殞落的可怕。我也承認,我一直無法擺脫那個血腥味四溢的惡夢。但沒有人知道,真正讓我的心陷入死境的是那個男人眼底瘋狂的絕望,那控訴著人生原來是一連串悲慘的絕望。在我十九歲以前,我以為人生中只有光明,我接受精英教育,每個老師都誇我是天才,我要什麼有什麼,我自信自己的命運完全掌握在我手中。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是多麼無知,人不是神,沒辦法掌控全部。而一個不容我控制的生命,我要它幹什麼?隨便一個比我強、比我瘋、比我敢拚命的人都可以把我當成一塊魚肉一樣,任意切割,我……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種感覺,我就是突然覺得生活好可怕、生命好無助,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麼樣地恐怖。我感到天下再大,也無我容身之處。直到我逃出暗巷看見妳,陽光照射在妳蜂蜜般的金黃色面孔上,閃耀著星星點點的光芒,驅散了一直籠罩在我身邊的黑暗,我終於又看到了一絲光明、一點希望。」他的聲音低低的,還帶著一些顫抖。
他沒有說出什麼甜言蜜語,她卻能感受到他的感情如潮水般向她湧來,又一次深深地打動了她的心懷。
她忍不住轉過身,張開手臂使盡全力地環緊他的腰。
「我知道這樣說很奇怪,但是我看到妳的第一眼,就如我第一次讀到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世上真的有那樣美麗而平和的地方嗎?我不知道,可我卻在一個人的身上感受到那樣的氛圍。我立刻明白,那是已瀕臨崩潰狀態的我唯一的容身之地。當那個男人在我面前自殺,當漫天血霧將我全身都染紅的時候,保護我的心不在瞬間崩潰的就是妳遺留下來的光點。」他捧起她淚濕的粉臉,輕吮著那點點殘淚。「小瑤,在我心裡,妳不只是我最愛的人,也是我夢想中的桃花源,那是哪怕再多的救命之恩也無法取代的。」
「丁絡、丁絡……」四片唇瓣意外地相遇,沒有激起電光雷閃,卻有著冬陽一般的溫暖。姚瑤吻著他微帶乾澀的唇,彷彿間好像看到一間空蕩、漆黑的屋子,一個孤單的青年團身坐在屋子裡,他的頭埋在膝蓋中,不願看、也不想接收外界的任何訊息。
他是那麼地寂寞,她滿懷著心憐走向他,對他伸出她的手。
他遲疑地望著她,她咧開唇角,彎出一抹金光四射的璀璨笑容。
然後,屋子裡突然有了光,青年詫異地瞪大了眼。
她的手堅持地伸向他,他又躊躇了片刻,終於猶豫地握向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