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他故意逗著她。「還有人看,有人花錢買書,有人事來拍電影,真不容易呢!」
「我的造化!」她皺皺鼻子。
「難道不是我的造化?」他點點她皺起的鼻子。「名作家李穎變成韋思烈太太!」
「喂——不要說這麼多話,你破壞了自己的形象!」她故意作狀地指著他。
「是!武打片的龍虎武師只動手,不開口的!」他說。
「又是武打片,總有一天我要改行寫武俠小說!」她笑。
「最好改行拍電影,扮那種一刀殺死一排人的女俠,要不然演一掌打死六、七個人的絕世高手,你可以演,你有那種氣質!」
「哪種氣質?冷面羅剎?」她大笑。「那麼你豈不是可以演亞蘭德倫型的現代冷面殺手?不必講話,不必笑,女人為你傾倒,對手敵人全死在你槍下!」
「不,不,反對,我情願演古代正邪不分的大俠,也不必講話,最多講兩個字令對手『拔刀』,我不想和你分隔在兩個時代!」他說。
「是真是假?思烈,」她歎息。好久沒有這麼輕鬆過了,是嗎?不論是否真正快樂,輕鬆是肯定的。「這麼多話,怎麼受得了呢?」
「讓我今天多講,明天以後,我自動變回原形,」他說:「李穎,難道你不高興?」
「高興只是種情緒,不必說那麼多話!」她搖頭。「我喜歡原來的你!」
他望著她半晌,搖頭說:
「你又焉知這個多話的不是原來的我呢?」他說:「是挫折、失意、感情上的打擊令我沉默!」
她咬著唇凝望他好半天,忽然笑起來。
「那我是不是該逼你失意,受挫折,感情上受打擊,然後你才會發出那股動人心弦的味道呢?」她說。
☆☆☆
李穎苦思整日,在寫字檯前腰都坐直了,依然不能把《陌上歸人》的結局寫出來。
現實生活中她和思烈得到了他們一直追求的幸福,那是美滿的,然而——用在小說中,且不說俗氣,無論如何都覺得不妥,似乎這樣的結局和前面的一切格格不入,硬要這麼寫,會破壞了整本書的格調和前後統一。
她一直在苦惱著。
該怎麼寫,怎麼安排才能令這本書、這個故事合情合理、流暢自然呢?在她的感覺上,有缺陷的愛情才更美,更值得回味,可是真的這麼寫,心中又有陰影,耿耿於懷地不能釋然,該怎麼寫呢?
事到如今,她真的後悔寫這個故事了,一直都寫得那麼痛苦,尤其在十萬字之後,寫得簡直像在噩夢之中。現在這個結局——該怎麼安排呢?
思烈去律師那兒還沒回來,面對著一疊空白的稿紙,莫名的煩躁不安一直往上湧,該怎麼寫呢?該怎麼寫呢?越變越煩,腦中越亂,她終於長長歎一口氣,扔開筆,站了起來。
今天不寫了,休息一夜,明天再說。她有這個經驗——今天寫不下去的故事,到了明天可能有新意念,新發展,很自然地續了下去。今天別再為難自己了吧!
倒一杯熱茶慢慢喝,煩躁沒了,不安的感覺卻漸漸擴大。為什麼事不安呢?思烈在律師那兒,在市區他又從來不開快車,為什麼會——心驚肉跳似的?
真是心驚肉跳,似乎——會有什麼事情發生,似乎——電話鈴突然響起來,把她嚇了一大跳。
「喂!我是李穎!」她慌忙抓起電話。「思烈嗎?」
「不是韋思烈,是我,翠玲!」翠玲在笑。
「哎,翠玲,」李穎鬆一口氣,不能這麼神經緊張,無緣無故的。「有事嗎?」
「沒有事不能找你?」翠玲不滿地。「你心中只有韋思烈了,好意思嗎?」
「翠玲——」李穎猶豫一秒鐘,為什麼要猶豫?已經肯定了的事啊!「我們要結婚了!」
「啊——芝兒簽字了,是嗎?是嗎?」翠玲高興地嚷。
「是,她昨天簽的,思烈現在還在律師那兒!」李穎說。突然之間,她懷疑起來,是真的嗎?芝兒簽了字?
「恭喜你,該大請客了吧?」翠玲叫。「有情人終成眷屬,多好!」
「一定請!」李穎說:「這樣的結局也令我意外,至少我以為不會這麼快,這麼容易!」
「我也意外,也以為不會這麼快,這麼容易,」翠玲停頓一下,突然說:「潘少良今天訂婚了!」
「什——麼?」李穎真的呆住了。「啊——你說潘少良訂婚?和誰?」
「醫院裡一個護士,從來沒聽他說起過,所以覺得突然和難以接受?」翠玲說。
「無論如何——這是好事!」李穎困難地。心中好像突然塞住一團東西。
「當然是好事,那女孩子也很漂亮,很斯文,只是——李穎,我懷疑潘少良是在你那兒受了刺激!」翠玲是直腸直肚,有什麼說什麼。
「不會吧!」李穎不自然地。是不是呢?她可不敢肯定——少民對她——任誰也看得出來。
「但願不是,否則那女孩多划不來,」翠玲哇啦哇啦地。「他今夜在『鴻霖』請客,只請少數同事,我們也要去!」
「替我祝福他!」李穎說。
「我會——李穎,少良叫我對你轉述一句話,他說,『我一開始就知道沒有希望,所以我沒有怨恨!』我是轉述了,可是我完全不明白!」翠玲說。
李穎想一想,胸口熱起來,眉宇之間也開朗了。
「我明白他說什麼,真的,」她說。她是真的明白,少良不怨恨,自然不會報復,不會破壞,他對芝兒說的話當然只是一時衝動。少良是善良的,一開始她就這麼想,她沒有想錯,他是善良的。「你替我告訴他,我相信他的話,他是好朋友!」
「越弄越糊塗!」翠玲怪叫。「打什麼啞謎?」
「不只是好朋友,翠玲替我告訴他,我一直希望有他那樣的哥哥,他永遠會是我心目中的哥哥!」她說。
「肉麻!哥哥妹妹的,不說!」翠玲說。
「希望你說,我相信——這對他很重要,他會喜歡聽到!」李穎認真地。
「好啦,好啦!前世欠了你的,」翠玲假裝氣憤。「喂!李穎,你不會去『鴻霖』吧?他也請了你!」
「我想不去比較好!」李穎很理智。「而且我在等思烈!」
「我懷疑,李穎,沒有韋思烈,你還能生活嗎?」翠玲不服氣地說。
「生活是一定的,這個時代難道還真有失去誰就活不了的人嗎?只是——不會再有夢,不會再有光彩,也不會再有感覺!」李穎說得很真切,很實在。
電話裡一陣沉默,然後是翠玲的歎息。
「是你們的愛情太美?或是我們的太平凡?同樣是人,為什麼有那麼大的差別?難怪少良追不到你,你們在某一方面,根本是兩個世界的人!」她說。
「不是幻想,翠玲,屬於我的一切,是我真真實實的感覺到的!」李穎說。
「你幸福!」翠玲再歎息。「即使你只能擁有一剎那——我相信你仍是幸福的!」
「你說得對!」李穎微微一笑。她看見思烈推門進來,幸福的感覺包圍著全身。「我很幸福,很滿足!」
沒有說再見,她輕輕放下電話。
「思烈——」她迎上去,突然就發現了思烈的可怕神色,思烈怎麼了?他的臉色死灰,慘白,他的眸中一片空白——不,不,是一片廢墟殘垣,是完全沒有光彩的死寂——是的,是死寂。他的嘴唇緊抿著,嘴角的肌肉神經質地抖動著,他——怎麼了?「思烈——怎麼了?」
這就是她寫不出文章,這就是她不安,煩躁,這就是她心驚肉跳的原因?
他不語,不動,彷彿看不見她。
「思烈——」她被嚇壞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找不到芝兒?或是芝兒又變卦了?這都不要緊,他們可以再等,他們有一輩子的時間啊!「思烈,不要嚇我,到底怎麼回事?你說話啊!」
思烈的眼光慢慢轉到李穎臉上,定定地盯著她半天,竟好像認不得她。
「思烈——」她抓住他的手,冰冷而顫抖。「思烈,你坐下來,你開口說話,思烈——」
他搖搖頭,再搖搖頭,攤開顫抖的另一隻手,手心緊握著一團揉皺了的紙。
「是——什麼?」李穎又擔心,又害怕,思烈變成這樣,難道這紙團上有答案?
攤平了紙團,她看見了一些字。
「我不堅強,也不驕傲,我曾經擁有全世界的財富和幸福,終於失去。明天正式簽字,我將跌落地獄,我怕地獄的黑暗,孤寂,寧願握牢今夜最後的幸福,這幸福是我的天堂!我不恨,真的,從來不恨,只是瘋狂的忌妒!」
這是——什麼意思?什麼地獄?什麼天堂?誰寫的?思烈就因為這些不明所以然的句子而變成這樣?李穎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思烈,這——我不明白!」她搖搖頭,放柔了聲音。「你不是去律師那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