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媽——」李穎為難地。她吸吸鼻子,收干了淚水,壓抑了心中激動。
「伯母,無論如何我希望見他!」思烈很堅持。「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訴他!」
「他不舒服,思烈,」母親歎一口氣。天下所有的母親都是心軟的。「他——也未必肯見你!」
「伯母,相信我,我今天才帶李穎回來——我是有原因的,請替我請李伯伯出來!」思烈說。他的眼光,他的神情,他的語氣都堅定又誠懇,令人難以拒絕。
「好,你們先坐一坐!」母親終於點頭。
坐在熟悉的客廳裡,李穎心中翻湧著難以形容的情緒,又是歡喜,又是悲哀,又有些擔心害怕,又有些疑惑不安,思烈到底要和父親說什麼呢?他憑什麼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思烈,是不是芝兒——」話沒問完,嚴肅的父親走了出來,他臉上沒有表情,聲音也很冷。
「韋先生要見我?」父親說。他不看李穎。
李穎心中疼痛,父親還在生她氣,是吧!也難怪父親生氣,這件事實在太令父親失望、難堪了。
「是,李伯伯!」思烈站起來,穩定地、勇敢地直視李穎父親。「以前所有的事是我的錯,我知道你很生氣,我誠心誠意來認錯!」
「這樣的事,認錯就行了?」父親強硬地。「我寧願不要女兒,我不能容許這樣有辱家聲的事發生!」
「你責備的是,我們錯了,希望補救!」思烈看李穎一眼。「我和李穎預備結婚,盼望能得到你和伯母的同意和祝福,我們今天為這件事來!」
結婚?!李穎睜大了驚喜的眸子,她沒有聽錯嗎?!思烈可以和她結婚?
「思烈——」李穎聲音發顫,她實在不相信這是真的。
「我們要結婚!」思烈緊握李穎的手,鄭重地、肯定地大聲說:「希望兩位同意和祝福!」
「你是說——結婚?」母親也驚喜地問。這個消息來得突然,昨天芝兒還來這兒吵鬧。
「是的,結婚,正正式式的!」思烈再說。
父親臉上的冰霜在解凍,神情也和緩下來。他所反對,所不諒解,所不接受的不是思烈,而是那種名不正言不順的同居,他愛女兒,他希望女兒幸福。
「你——能嗎?」父親遲疑地問。
「能!」思烈透一口氣。「我剛和芝兒簽字離婚!」
「思烈——」李穎不能置信地叫起來,喜悅的眼淚不聽指揮,不受控制地氾濫了。「是真的?你為什麼不早說?是真的?」
一直皺著眉的母親也露出笑容,長長地透一口氣。
「這樣就好了!」她說。
父親凝望思烈,思烈坦然地迎著他嚴肅,能透視一切的眼光,好半天,父親終於點點頭。
「我接受你的歉意,也願意相信你的誠意,」他說:「不論時代怎麼改變,婚姻仍該是神聖的!」
「你教訓的是!」思烈今天特別謙順。
「年輕人做事只憑衝動,太感情用事了,」父親坐下來。「我不能容忍你們把婚姻視作兒戲!」
「絕對不會!」思烈肯定得無與倫比。「你們可以用一輩子的時間來考驗我!」
父親微微點頭,視線終於轉向李穎,他嚴厲的凝視使她內疚又慚愧地低下頭。
「你知道做錯了嗎?」他低聲問。
「我好抱歉,爸!」李穎放開思烈,慢慢走向父親。「但是——我不能說自己錯了,對與錯只不過是觀點與角度的問題,如果當時我不這麼做——爸,今天的情形可能不是這樣,我也可能失去一輩子的幸福!」
父親搖搖頭,再搖搖頭。
「在爸爸面前也這麼倔強、驕傲?」他歎息。
「不——當時的情形——我不得不這樣。」李穎抬起頭。「爸,你原諒我了?」
「我們只有你這一個女兒!」父親終於露出笑容。
似乎一切都雨過天晴,重見陽光了,不是嗎?李穎雖然不喜歡一個俗氣的大團圓結局,然而人生畢竟不是小說,幸福和俗氣,還需要選擇嗎?
「阿英在做晚餐,你們留在家裡吃飯吧!」母親說。
「好!」李穎一口答應,「媽,我能進書房看看嗎?」
「原是你的書房,除了打掃,誰也沒動過裡面的東西,就怕你回來又吵又叫的!」母親笑。
「你等我!」李穎快樂地對思烈一笑。「等我出采,我們去後山散步!」
思烈微笑點頭,看見李穎輕盈地走進書房。
她只進去打個轉,立刻就出來。其實,她進書房也不過是一種「終於回家,再見故人」的喜悅,根本沒有任何事,她依然孩子氣得緊!
「你們去散步吧!」父親回房。「我再躺一陣!」
☆☆☆
走出玄關,走出園子,走向後山,走下阡陌,心情和昨天相差何止千萬里?
「為什麼不早告訴我?」李穎看他一眼。
思烈,這惟一得到她全部感情的男人,終於成為她的丈夫,她的終身伴侶,雖然他們已經同居,已經形同夫婦,但聽見結婚兩個字,心中依然莫名興奮。或者「結婚」兩個字原有其本身的力量吧!
「讓你驚喜!」他凝望她。這些天她瘦多了,也蒼白得很,她心中的重壓不比他輕。
「說不上是驚喜,」她思索一下。「只覺得意外,不能置信的意外!」
「對我沒有信心?」他擁著她的肩。
「芝兒怎麼肯簽字呢?」她搖頭。
「或者想通了,」他內心也在懷疑,卻不便講出采,芝兒這個字實在簽得太爽快。「你說得對,芝兒的內心原是善良的!」
「她說了些什麼話嗎?」靠在他懷裡,她只覺得滿足,只覺得安適,能和相愛的人並肩齊步走向永恆的道路,該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吧?
「沒有,」他思索說,一句話衝口而出,想停止也來不及。「我謝謝她,她說『不必謝,也不希望有恨!』」
李穎呆怔一下,腳步也停下來。
「不必謝,也不希望有恨,她——是這麼講的嗎?」她微微皺眉。「什麼意思呢?」
「沒有什麼特別意思吧?」思烈不安了。「反正她已經簽了字,不容她反悔!」
「不,我在想——她的改變為什麼這麼大?這麼快?昨天——」李穎搖搖頭,不再說下去。
「也許就是昨夜想通的,」思烈拚命往好的方面想。「為難我們,豈不等於為難自己?」
李穎搖搖頭,再搖搖頭。
「是不是有很苛刻的條件?」她問。
「不,完全沒有,我把美國的房子給她,她也拒絕,贍養費也只拿到她要再婚之時!」思烈一口氣說。
他原是個思想細密,分析力強的人,也許是太高興,太開心了吧?他竟沒有懷疑到有些不對。
「思烈,我擔心——」
「別擔心,她簽的字絕對有效,有律師在場的!」思烈極快地打斷她的話。「為什麼不想想我們以後呢?」
「不必再去蠻荒不毛之地了吧?」她笑。她有一種故作輕鬆之感。
真的!他自由了,能和她結婚了,為什麼她沒有想像中的狂喜?她是那樣全心全意地愛他,為什麼?
「不要擔心,就算到了剛果森林區,我也給你帶冰箱,冷氣!」他笑。
「能不離開台灣最好!」她想一想,說。
「我只有一年合同,或者可以再續一年!」他說。
「我不喜歡外國,任何一個外國,」她說得好特別。「我是一株只適合家園泥土的草,到了外國,我怕自己會枯萎,會迅速老去!」
「別擔心,別害怕,有我呢!」他望著她笑。「你不是曾經答應和我同去天涯海角嗎?」
「情況不同了,不是嗎?」她俏皮地。「那個時候擔心家園無立足之地,浪跡天涯,實非得已!」
他凝視著她,眸中的深情,閃耀著永恆的光輝,是永恆,就是這兩個字!
「我賣掉美國的房子,然後在家園中找一角最芬芳的泥土,我們在那兒生根!」他說。
「嗯——對白有了文藝腔!」她笑。「找一角最芬芳的泥生根,我該把它放進小說裡?」
「那本《陌上歸人》有了最肯定的結局?」他笑著問。
「相信——應該是!」她點頭。
「是就是,什麼是相信應該是?」他皺眉。
「寫小說不能像你們學理工的,一個公式,一個定理,一個數目,斬釘截鐵的肯定,多一個字少一個字都不行,」她半開玩笑。「我們是在玩文字遊戲!」
「文字遊戲?怎麼說?」他不懂。
「有的時候明明一句簡單的話,一個簡單的意思,我們用拗口的、似通非通的文字把它寫出來,讀者看了認為有靈氣,有味道,能創新,說不定一炮而紅,扶搖直上,紅遍半邊天!」
「你就是靠這個成名的?」他盯著她。
是夕陽呢?或是心情的好轉?她蒼白的臉上竟也有了可愛的紅暈。
「我還真沒這本事!」她說。「我寫得古老傳統,平鋪直敘,一個釘子一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