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鹽、醋、醬油,唏哩嘩啦,羅若珈全倒了,一會兒切牛排,一會兒吃蝦,一會兒塞一口進徐克維嘴裡,一會兒自己喝口湯,忙極了。
徐克維看著,心,一直撕著、扯著,怎麼告訴她?怎麼告訴她?她那麼開心。她不問自己為什三天不露面,她不發脾氣,她什麼也不提,她只是那麼滿足的笑著、吃著、談著。徐克維好幾次話都衝到口邊了,又嚥回去。煙,一根又一根,燒著苦澀的唇皮,燒著焦黃的手指,燒著徐克維裂痛的心口。
「吃完了。」結束了最後一口冰淇淋,羅若珈挺了挺腰:「現在滿有精神的,可以騎摩托車載你繞台北了。」
「若珈。」徐克維覺得自己整個喉嚨乾澀的。
「怎麼樣?那麼大的個子坐在我後頭,很沒面子?」
「若珈——我必須告訴你——」
「你很害怕?哈——」羅若珈得意的笑起來:「誰叫你三天不找我,以後再這樣,我要載你繞台灣。」
「若珈——」
那張笑得好高興的臉,徐克維實在找不出任何方法,幫助自己說出一切。徐克維痛苦的望著羅若珈,臉重重的壓進掌心。
「克維——你怎麼了?」
徐克維放下手掌,逼迫自己,選擇了最直截了當的方式。
「若珈,今天是禮拜四——」
「對呀!明天禮拜五,後天禮拜六,禮拜六是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談戀愛的時候,打死也不肯放棄的日子。」羅若珈手撐著下巴,仰向徐克維,「禮拜六我們再去跳舞好不好?我好喜歡你的手臂把我整個圍起來,我覺得我像靠在一面推不倒的大牆,克維,那時候,我肯定上帝把全世界的幸福都送給了我一個人。」
「若珈——」徐克維的胸口,完全被撕裂了,「若珈,你曉得嗎?我愛你,這是我每一分鐘、每一秒鐘都可以肯定的告訴我自己的,但上帝並沒有把幸福送給我一點點,他對我吝嗇,他分給每一個人的東西不一樣,他不願給我幸福,那怕是一點點,他也不願意,他給我的是:對我母親的遵從,對我愛人的痛苦,我愛那個人,我願意能用一切換她,但,上帝不給我這個能力,你明白嗎?我盡一切力量要你,可是,不再有那個能力了。」
「——我不明白?」蘿若珈覺得從額角開始,全身泛著冰涼:「具體一點告訴我好嗎?」
「禮拜六——我和芝茵結婚。」
羅若珈的臉蠟白,現在是四月初,台灣的四月初,是十分溫暖的氣候,但羅若珈就像從冷凍庫搬出來的,僵得搬不動一根毫髮,臉部的表情是木愣的,你看不出震驚、激動、痛苦、哀傷。木愣的,一動不動。
「若珈,你清楚我是怎麼的愛你,我答應她的條件,錢也給她,但她用了最狠的方法,她把一切告訴了我母親、你知道的,我母親只剩——」
羅若珈什麼也沒聽進去。羅若珈只是覺得好冷、好冷,心口發著抖,手發著抖,冷得發抖。
那邊的陶揚,心不在焉的跟朋友扯著,眼角不停的瞟向羅若珈,剛剛還見她笑得很開心,不一會兒功夫,怎麼整個人動也不動,像中了邪似的,陶揚納悶的皺起眉頭來。
「喂,陶揚,我看那隻小母雞對你是沒什麼興趣了。」
談話的那個男的,用手肘撞了撞旁邊一個女孩,是個不太風流的電影明星——丹妮,專演肉彈角色,渾身的肉,性感倒是有一點,就是沒半丁點氣質。
「我看陶揚吃錯藥了,剛才那個電話一定叫那隻小母雞糗了一頓。」丹妮不順眼的朝羅若珈瞟了瞟:「記者有什麼了不起,脫了衣服,還不是跟我們一樣。」
「不一樣哦,比起你可差一大截。」一個蓄鬍鬚的男孩吃豆腐的用手比了比:「你的尺寸多有味道,什麼地方,就是什麼樣子,她只夠做塊門板。」
一桌人被這渾笑話惹得又叫又笑,其他的人,吱吱喳喳又你一句我一句加上來,全在尺寸上繞;陶揚不尋常的沉靜下來了,好笑的地方,他應付的乾笑兩聲,也沒有誰去留意他,倒是丹妮,陶揚的變化全在她眼底。
「他媽的,你們看見沒有,跟小母雞坐在一塊那個男的,前面門牙還掉半顆呢!」陶揚像逮著仇人的弱點,忙不及待的張揚。
「人家門牙掉光了,小母雞就是愛跟他,你怎麼樣?」丹妮翻著白眼,噴一口煙。
一陣轟笑,這夥人又開始另一個新的話題。陶揚仍然不時的注視羅若珈,這隻小母雞,他媽的!找個缺門牙的,真他媽的沒眼光,我陶揚那點不比那小子體面,而小母雞居然甩也不甩我,連話都懶得搭腔。
羅若珈始終沒有一句話、一顆淚,木愣的像一個冰凍了的人。
徐克維知道,禮拜六的婚禮,擊傷了這個自己深愛著的女孩,徐克維更明白,這個自己深愛的女孩,她有一個永不落淚的個性,那個性使她在某種虛弱的身體狀態下,會用完全相反的狀態,使旁觀者在錯覺中,看見不被擊敗的堅強,而這份堅強,早已瓦解、崩潰、碎裂了。
徐克維太明白羅若珈了,對這樣一個不把打擊放在表情上,而又是自己如此深愛的女孩,徐克維心碎的接合不起來了。
這種無聲的痛、無言的痛,終於由羅若珈在僵麻中,強掀起冷靜的態度開口了。
「禮拜六——發帖子給我嗎?」
「若珈——」徐克維心都碎了。
「我想不用給我帖子,禮拜六我很忙,下午要回家看我爸爸,晚上有個記者招待會,我總該有點敬業精神是不?」
「若珈。」徐克維痛苦的臉都扭曲了,「我曉得——我曉得你不能容納我了——」
羅若珈雙手交握的放在桌上,深沉的望著交握的手半天,開口了,但眼睛沒有離開自己的手。
「你要我說些什麼?」
是的,我要她說些什麼?我能要她說些什麼?徐克維扭曲的臉帶著不可饒恕的罪。
羅若珈站起來,用一種近乎欺騙的笑容,瀟灑的拉開椅子。
「該走了,我報館還有新聞稿要發。」
「——這是一個謊言。」
「你不覺得這個謊言在這個時候很恰當?」
這樣的回答,讓聽的人都感覺出尖銳的沉痛,徐克維不再堅持,一起拉開椅子。
經過陶揚,羅若珈看見陶揚老遠就站起來,一張笑容,老遠老遠就露著牙,咧在那兒,羅若珈視若無睹,與徐克維並排走過去。
「嗨!小母雞,要走啦?」
那略帶輕佻,又有些友善的招呼,徐克維質疑的看著,想問羅若珈,又想到自己禮拜六的婚禮,他是一點權力也沒有了。
任陶揚咧著牙,擺著一張等待的笑容,羅若珈面無表情、凍結的走過去。
「你的嘴巴可以收起來甭笑了,人家走了。」
是丹妮的嘲笑聲——陶揚不可自制的坐下來,這個平時嘻嘻哈哈、沒什麼腦子的人,被征服於一種可望而不可及的悵然中。
出了咖啡店,徐克維望著羅若珈,羅若咖乾澀的眼眶在掙扎。淚,誰都會流,但,強抑的能力,卻不是每個人都有的,羅若珈清楚,這份能力,再維持不了多久了。
四月的陽光,淡淡的,很溫暖卻不灼人,羅若珈是漂亮的,一種近於美的漂亮,這種美的根源,是女孩中極難尋獲的——固執的原則,那眨也不眨、冷冷的眼神,堅強挺拔的鼻尖,不開口時,永遠那麼緊抿著,倔強的令人不敢輕易侵犯的弧度。
四月的陽光,灑落在這樣的一張輪廓上,竟然使徐克維產生望而生畏、生敬的歉疚。
「報館——真的有事?」
「這樣的情況,這樣的時刻,你希望報館沒事?」
跨上車座,羅若珈發動了引擎,手,不能克制的輕顫著。
「若珈。」
徐克維突然有放棄對母親的尊重,改變一個悲劇婚姻的衝動,捉起羅若珈的車把,激動地額角的青筋都鼓出來了。
「若珈,也許——給我一天的時間,讓我去改變——」
羅若珈的理性,像機械般——她冷冷的眼眶,已經再強抑不住,她搖著頭,雖然搖得那麼輕,但是,沒有人感覺不出,那是多麼堅定。
「若珈——」
羅若珈踩下了油門,挺起背脊,臉高昂著,眼睛直視著前方,車,離開了原地,緩緩地。
「若珈——」
車,依舊緩緩地前進,徐克維情緒混亂、複雜、慌亂而不知所措,無法抉擇的趨前跟著。
「——我愛你。」
車,一下子飛彈起來,衝了出去,徐克維沒有第二個思想,絕望、嘶啞的追奔、狂喊。
「我愛你,我真的愛你,若珈——我愛——」
沒有紅燈,沒有行人,沒有十字路口,在羅若珈被淚水模糊的視線裡,沒有一切。紅色摩托車像一團紅色的光影,掠過紅燈,掠過行人,掠過十字路口,掠過窮追不捨望塵莫及的交通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