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十成十篤定,是皇甫的手藝。
這湯,好澀好苦還有詭異又不協調的甜味。
五味雜陳的滋味。
如同他現在的心境。
又苦又甜,兩種本不該共存的滋味,卻又真真切切地同時存在……
第四章
「皇甫大夫,您來啦,奉茶。」
穆夫人慇勤招呼,她才一坐定,立刻就有好茶送上。
「穆夫人是想問我關於令郎的病情嗎?」皇甫問得直接,因為急著想回房去偷瞧穆無疾有沒有乖乖喝光那碗藥。
「那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哦?那麼其中最大部分是什麼?」在穆夫人眼中,還有什麼比穆無疾的病情更要緊的?
「我想請教皇甫大夫一些事。」
「好呀,我知無不言。」快快問完,她好快快回房。
穆夫人先是頓了頓,帶些尷尬的笑,「您這段日子照顧無疾的病,又時常替他診治……他的身體還行嗎?」
「行呀,能跑能跳又能喘氣,勉強算健康啦。」只是跑一跑會心悸,跳一跳會胸痛,偶爾忘記該喘氣罷了。
「不是啦,我想問的是……他能娶妻生子吧?」
皇甫怔了怔,馬上會意過來,「哦,你問的『行不行』是那個『行不行』呀?」她搔搔頭,倒沒什麼靦腆,直言道:「應該沒問題。他只是身子骨比別人清瘦一點,不代表他被閹掉了,想要孩子的話,加把勁就成了吧。」
「可是那孩子偏偏老不聽我的話,像他這年齡的男人,哪個不是早就成家立業,他卻老拿病情來拖延,我可是想抱孫想得快瘋了,而且萬一他像那年一嚥氣……」
「厚,你們真的都當我是破大夫耶,我就這麼不值得你們信任嗎?我一定一定一定不會讓穆無疾掛掉的啦!」皇甫有些動氣,尤其是被人質疑醫術,更氣大伙好像都覺得穆無疾應該要早早嗝掉一樣!
「我當然不是懷疑大夫您的能力,只是天有不測風雲,我才想盡早讓無疾留個後,也好安心些——」
「這事兒,是你的家務事,應該是你和他去商量吧,找我這個外人談什麼呢?」找錯對象了吧?
什麼叫留個後好安心些?讓穆無疾替穆家留個孩子,他就可以達成任務去死了嗎?那個留下來的孩子可以代替穆無疾嗎?!
思及此,皇甫不由得替他覺得悲哀,但這是別人的家務事,她無權多嘴。
「我若能說動無疾,老早就不知道有多少個孫子了……」這句話歎息多於埋怨。
「既然你說不動穆無疾,是想拉我一塊在他耳邊嘮叨嗎?」
「是想請大夫您幫個忙……」
「生小孩這種事情我可沒辦法幫忙——」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會做這麼無禮的要求,您誤會了。」再說無疾也信誓且且說對皇甫大夫沒興趣,她不會將主意打在她身上。「皇甫大夫,您可以再替無疾開一些壯陽的藥方子嗎?」
「我開春藥給他更好,你覺得呢?」皇甫扯唇假笑,完全不跟穆夫人迂迴,一把就摸清楚穆夫人婉婉轉轉到底想要什麼。壯陽?擺明就是要讓他獸性大發吧!
「對對對,這更好這更好!」穆夫人沒料到皇甫大夫這麼上道,舉一反三,馬上將她的計畫全吐實給皇甫大夫知道,「我都打算好了,挑了個清秀小姑娘,讓她和無疾先圓房,一旦生米煮成熟飯,無疾這個孩子一定會負起責伍,到時就算小姑娘不嫁,他也硬是會娶的,這樣我抱孫子就有望了!皇甫大夫,您說這主意好不好?」
「很好呀,依我對穆無疾的認識,他醒來一發覺他欺負了姑娘家,厚厚厚,不就範都不行!」
「是呀是呀,他的性子就是這樣!」
「可是他有說他喜歡你安排的姑娘嗎?」
「這……是沒有,但感情可以培養嘛,婚姻大事本來就是父母之命。」穆夫人說得理直氣壯,彷彿設計兒子是她這個做娘的天賦的特權。
「這樣好像把穆無疾當成傳宗接代的種豬……」先將他搞到發情思春,再放頭肥軟軟的母豬進去,然後一夜風流,種豬從此開始妻管嚴的悲慘命運……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呀!」穆夫人激動地握住她的手,「皇甫大夫,我們穆家的命脈就全在你手上了!」
全在她手上的春藥才是吧。
但是……對穆無疾下春藥,讓他被趕鴨子上架去娶另一個姑娘家,怎麼光用想的,就好想大聲對穆夫人吼「不」?
她費盡了多大的力量才嚥回那個字,咬咬唇,良久不敢再開口,心裡的遲疑全鎖在眉心。
對穆無疾下春藥……
嘖。
好令人嫌惡的一句話。
「大夫?皇甫大夫?」
皇甫抬頭望著輕喚她的穆夫人,她還在尋找可以拒絕穆夫人的理由。
要對付穆無疾那種死腦筋的傢伙,她也同意穆夫人提的狠招最有效果,絕對讓穆無疾毫無招架之力,穆夫人開口請她幫這種舉手之勞的小忙,她又沒啥損失,反正只要穆無疾別縱慾過頭死在床上,對她來說根本就沒有任何妨礙,她一樣可以拿穆無疾的病來和她家裡那位不疼女兒不疼兒子的老爹打賭,若她治好了穆無疾,她就贏了,就能逼得老爹認同她,進而達成她的心願,這些和下不下春藥都毫無關聯,她唯一辛苦的地方不過只是花功夫多煎一帖藥罷了。
她茫茫然,腦子裡有道聲音嗡嗡作響,但是太吵太混亂了,她聽得不清楚……
不要這樣做,穆無疾會跟你翻臉的,他一定會生氣,別看他一副好脾氣的假象,那男人發起火來才真的麻煩。
不過是下帖春藥嘛,替穆家留後也算是大發慈悲,順手做做就當積陰德,以後說不定穆無疾成親時你還能坐上媒人大位,讓他恭恭敬敬敬上一杯酒哪。
千萬不要這樣做。
順手做做啦。
不要做。
做。
吵死了!
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
她還在和那兩道聲音對抗,雙手已經將膝蓋處的裙子布料給絞成一片狼藉皺褶。
奇怪,怎麼有些難受?
她從小身強體壯,幾乎算是沒病沒痛,偶爾被老爹拿來試藥也沒玩掉過小命,拿毒花毒草當零嘴吃得雙唇腫成三倍大也不是沒發生過的事,卻沒有一回讓她覺得難受。
一定是今天閒逛了穆府太多圈,逛得她腿軟暈眩頭好痛。
皇甫腦子裡兩道聲音終於分出勝負,她奮力一吼,好似要是沒這麼放聲大叫,她就無法搏下狠話,就會窩囊地拒絕穆夫人可憐兮兮的請求。
「不過就是多煎一帖春藥,簡單啦,交給我吧,我包準讓穆無疾乖乖聽話!」
穆夫人感激地握住她的手直道謝,她腦子裡卻閃過了穆無疾曾說的話——
「對,你說的對。是怕自己連死都無法放心解脫、無法安心地走。」
娶個妻,讓他心裡有人,讓他想為那個人活下去,不能讓他以為自己可以放心解脫,走得瀟灑又無牽無掛,絕不讓他如願,她討厭他每次都一副隨時準備好可以死的態度,她可以開藥方治他的病,卻不能開藥方治他的心,穆夫人的提議不單單有可能讓穆家添後,說不定還能讓穆無疾因為責任而努力求生。
如果有個女人成為他的責任的話……
這也是她會答應配合穆夫人的理由。
陰謀既然已經成形,只差施行這一步,為免夜長夢多及……自己後悔變卦,皇甫與穆夫人相約就在今天這個月黑風高的夜裡,將穆無疾就地正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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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煎好藥,送進房裡,穆無疾正巧批完最後一本奏折,右手揉按自己僵直的頸背,瞧見她時,他笑著朝她走近,接過她手上的湯藥。
他從她的臉上察覺不到喜悅,以為她還在和他鬧脾氣。「還在氣我請你離開房間的事嗎?」
「請我離開房間?你不是叫我滾嗎?」她瞪回去。
「我絕對沒有用『滾』這麼無禮的字眼。」
「你嘴上沒說,心裡就是這麼想!」哼。
穆無疾淺笑,不否認在那時的的確確有這種想法,因為若讓她繼續待下去,他大概會批出一堆罰責過重或是用辭嚴厲偏頗的文件。
「這藥的味道好像和之前不太一樣?」他轉移話題,嗅嗅手裡那碗藥汁,通常她會端進房的藥,最終當然是餵進他胃裡,所以他也沒多思索就先啜了一口,揚揚眉,「……好喝多了。」
「呀——」她差點出手阻止他,才發出一聲小小驚呼,又急忙握拳咬唇,不讓自己表現得太過反常,但仍是讓穆無疾發覺怪異。
「怎麼了?這藥不是給我喝的?」
她停頓好久好久之後才慢慢鬆口,「……是給你喝的。」
「那你怎麼一臉不甘不願的?」好像隨時會出手打翻那碗藥似的。
「我哪有!」她撇開臉不看他。
他只是笑,乖乖將藥喝盡,她盯著他,探索打量的目光令他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