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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決明

  將兵戰死沙場,謀士死於運籌帷幄……

  白衣青年——穆無疾,笑笑說完最後一句話,呼吸停窒,瞠圓雙眼,氣息從有到無,手上翻閱無數回的兵書從手中滑落,僅僅墜地時發出微弱的「啪」一聲。

  謀士,死於運籌帷幅。

  那一天,穆無疾正逢十九歲。

  第一章

  穆府經年累月都瀰漫著一股苦苦的藥味。

  煎藥房總有人忙碌地進進出出,裊裊飛竄的白煙夾雜著數十種珍貴藥材獨特的味兒,煎藥小童個個專心看顧自己跟前那壺藥盅,在它沸騰時小心火候,過與不及都會傷害藥效,誰也不敢怠慢,一條不長的廊簷就足足坐著五名小童,火爐上不曾間斷地煎藥熱藥,為的正是穆府的年輕主子——

  那據說在多年前幾乎斷氣棄世的年輕主子穆無疾。

  穆無疾,取其名義,無疾無疾,雙親盼其終身無疾無病,身體健壯平安,然而這個名字並無法治癒他一出生便身負的宿疾,他總是病著,情況時好時壞,尋遍醫者仍只能治標而不能治本,他的名字,成為一大諷刺。

  傳言他逢九大劫,在他九歲與十九歲那年差點應驗,眼看距離二十九大關僅剩一年,愛子心切的穆家夫人不惜重金禮聘名醫,只求能挽救穆無疾的生命。

  這也是她出現在這裡的主因。

  她,恰巧是醫,也恰巧需要找到一名難治的棘手病患,所以,她挑中了穆無疾。

  而她在穆府徵求名醫的初試中拔得頭籌,所以,穆府挑中了她。

  兩者各取所需,她要治人,他要人治。

  她抽抽鼻,小聲驚呼,「這味道……這不是毒蒲嗎?若用得妥當,是有去百病的效果,嗯……開藥方的人真敢下藥呀,弄個不好,不能救人反殺人哩。蜀椒、附子、乾薑、赤石脂……」她又細聲數數所嗅到的各種藥材,暗暗記下。「還有栝萋韭白半夏湯?胸痺不得臥,是肺氣上而不下,心痛徹背,是心氣塞而不和,其痺為尤甚矣,故胸痺孳中加半夏以逐痰飲,若病勢向下擴展,更見心中痞氣,氣結胸滿脅下逆氣搶心者,為陰寒邪氣較著,應急治其標……」

  每一盅藥湯都不盡相同,她光憑味道大概都能分辨出來,綜合以上藥材推斷出穆無疾的病況——很嚴重。

  「太好了,應該很難治!」她雀躍得幾乎想大呼萬歲,但顧忌穆夫人正在前頭帶路,一邊不斷重複養育她這個病弱兒子一路長大成人的心酸血淚,她若是在此刻太高興人家的兒子病重而歡呼,八九不離十會被拖出去打成殘廢,還是識相些吧。

  「大夫,您剛說什麼?」穆夫人聽見她細細碎碎的呼嚷而回頭。

  她急忙消滅唇邊兩朵可愛笑靨,做出沉重嚴肅的模樣搖頭。

  「沒。夫人請繼續。」讓她在心底暗暗爽快就好。請。

  「哦。我剛說到哪了?」

  「夫人,你說到少爺十八歲那年便受先皇重用。」身旁小婢馬上提醒自家主子。她興許是所有人中唯一認真聽穆夫人說話的,夠忠誠。

  「對對,我正說到無疾十八歲那年受先皇重用。我家無疾雖然身子骨不好,但是自小聰慧,可不輸給他那個右丞相爹爹。可是他一被封官,責任也跟著變重,偏偏無疾這孩子又老愛事事親為,也不顧自己的身子,十九歲那年突然嚥氣,若非先皇急派御醫——」哇啦哇啦哇啦,再配上感動自己兒子生為人中龍鳳而不時傳來的啜泣擤鼻聲。

  可惜她不賞臉,她對穆夫人說的那些都不感興趣,她只想趕快看看穆無疾,看看他病重到哪樣令人期待的情況。

  要是只剩半口氣在喘最好,呵呵。

  「我實在是怕極了無疾再發病,這一回可沒有御醫能再救他……十九歲時救活他的那位楊御醫因為誤診先皇愛妃而掉了腦袋,萬一無疾二十九這個大劫過不去,我這個做娘的……嗚……」終於,穆夫人哽咽到無法再說下去。

  她暗暗鬆口氣。從被請進穆府就一直一直一直聽穆夫人細數這些拉雜小事,說不煩是騙人的。她對穆無疾這個人沒有太大興趣,但她對穆無疾身上的「病」興致高昂!

  「大夫,到了,這裡就是我家少爺的舍居。」小婢含笑溫婉道。

  她不禁抬頭打量身處的四周環境。

  頗為清幽的房舍,但並不特別華麗,比起她一路走來的豪府,這裡彷彿是宅子裡最偏僻的下人房,沒植太多花花草草,沒有假山流泉,沒有垂柳闊湖,說是少爺的住所,顯得有些寒酸。

  安靜是這裡最大的優點,確實是養病的好地方,可見穆夫人為兒子下了多少苦心。

  房裡偶爾傳來輕咳引起她注意——不是撕心裂肺的那種劇咳,讓她有些失望。她比較希望聽到那種肝膽俱裂式的咳法,最好能在被衾上濺開幾朵血紅花才過癮。

  「聽起來……怎麼不太嚴重呀……」她努嘴嘀咕。所幸這句脫口而出的咕噥被小婢輕敲門扉的叩叩聲給掩蓋了。

  「少爺,夫人領著大夫來看您了。」

  「進來。」

  咦?她怎麼好像聽到在這個回答之前,還隱約夾雜無奈的淺歎?

  小婢推門讓穆夫人與她進入,這屋裡的藥味遠比方才一路走來更濃烈,她並沒有立刻看到她的病人,眼見穆夫人穿越佈置簡單的小廳,撥簾而進,她才快步跟上。

  內屋裡光線明亮,幾幅山水畫作、幾張龍飛鳳舞的字畫點綴,好幾櫃的藏書,其他的就沒有了,沒擺上古玩珍品來提升價值,桌子椅子都並未像穆府前頭幾個廳堂那樣鋪上華美的軟綢或墊子,透著原有的木質顏色,桌面上堆放著好些疊奏折和書籍,半干的硯墨架著毫筆。

  然後,她在一片白亮乾淨中,看見了穆無疾。

  他掩著嘴,剛剛咳完,修長手指從嘴邊擱下時,薄長又帶點蒼白的唇瓣全貌讓她瞧得仔細,身上那襲白衣加上窗欞透進的日光,變成相當刺眼的顏色,她幾乎必須要瞇著眼才能直視他,她分不清他臉上揮之不去的白皙是因為衣裳的襯托還是病軀的慘白。

  他坐在床榻上,雙手正攤著奏折在讀。

  衣白、臉色白,更彰顯他眉眼發的烏黑。他有對濃密的黑眉,一雙黑亮的眼眸及一頭披散於肩的黑墨長髮。

  她看著他時,他也正凝覷她,那雙黑眸不失禮地將她從頭到尾打量完畢。

  「這位就是新聘的大夫?」他開口說話,聲音不沉不重,有些病啞,讓人好奇這嗓音若在病癒後聽起來會是如何的好聽。

  女大夫相當罕見——或許是根深柢固的觀念,女人習字讀書已屬少數,及笄後大多嫁人相夫教子、認分持家,能鑽研醫理少之又少,何況是像……這樣的一名女大夫。

  「沒錯,她是新聘的大夫。你別看她這模樣,娘這回徵求來數百位醫者,再讓他們一個一個考試篩選過濾,她是其中最優秀的一位,就讓她試試吧。」穆夫人抽走他手上的折子,「不是要你多休息嗎?又偷偷爬起來看折子?等會我叫人將折子全丟出去!」

  這當然是氣話。每份奏折裡都是社稷大事,條條都要緊,在新皇不過三歲之際,他這名年輕宰相得更費神費心。

  「我覺得今天精神好許多了。」穆無疾笑道,想讓娘親安心。

  「你哪一回不是這樣說?」穆夫人沒好氣地損道。他就連十九歲差點斷氣的那回也是這樣騙她……說身子無恙,她才讓他和人商討軍情大事,怎知商討商討,差點連命都商討掉了!

  穆無疾不頂嘴,注視著新任大夫,吩咐小婢倒茶給她喝,她揮手說不用,逕自搬張椅到床邊坐下。

  「我先替你診個脈。手給我。」她現在只想趕快知道他能帶給她多大的挑戰樂趣。

  他按照她的交代做,她一扣住他的手腕,閉起眼,讓指腹的觸覺變得更加敏銳。

  怪異的是,穆無疾看見她在笑,這是任何一名大夫替他診脈時從未出現過的神情,當然,那些大夫接下來最常發生的搖頭歎息或是自認無能為力、另請高明這些行為舉止也不會發生在她身上,她微微挑高的眉峰是代表無限喜悅的,當她睜開眼時,他發誓他看到水燦燦的光芒在她眸子裡閃耀跳動……

  發現他在看她,她努力想收起笑意和亢奮,但一時半刻做不來,只勉強扭曲著笑臉,形成一幅頗有趣的畫面。

  她假意清嗓一咳,轉向穆夫人以逃避他深透人心似的黑眸。

  「令郎的病確實相當棘手,不過我有信心,請務必讓我一試!」嗓音都正興奮地在飄揚,這是造假不來的。

  「就讓你試試吧。」應允的人是穆無疾。

  她轉回身看他,「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她雙眼晶亮得像有火光在燃燒,將她整個人襯亮起來,他在她身上看見了他自己所沒有的活力。原來一個人也可以活得……這麼光明有幹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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