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歎口氣,「太不幸了。」
「今天下午我與他喝茶,他只說了幾句,他說他要是早知只有這麼短的命,他決不會讀建築,現在還沒有開始工作,已經嘗到了苦果。」
「燕呢,你不必苦惱了,如果你對他有感情,你不應當陪他苦惱,而應當想法子使他快活。」我說。
燕呢看我一眼,說:「我明白了。」
「好好的睡一覺。」妻笑道:「你到底不是十七八歲的小姐了,要當心生活,睡眠不夠,看上去又乾又老,不知道像什麼,誰也不喜歡你。」
「我回去了。」
「慢著,今天在這裡睡。」我說:「明天是你的例假,你要在這裡住三兩天才回去,我好好地餵你吃點營養餐。」
「他要找我,會找不到的,你放心,我會照顧自己。」
「他叫什麼名字?」我問。
燕呢說:「對於一個隨時可以死的人,名字有什麼重要?」
「誰不是隨時可死的?誰還能保證下—個小時會發生些什麼事?」
「但是他卻是確確實實知道只有多少壽命了。」燕呢說完就走,彷彿不願意多逗留。
妻說:「她還是沒有哭,天地良心,我這個做姊姊的還沒有看過這妹妹哭呢,從小她就是不哭的。」
「眼淚並不能浸死人,也不能救活人。」我說:「她是怎麼會愛上那個病人的?」
妻說:「不知道,其實燕呢並不是一個坦白的人,她的事,知道的人不多。」
第二天中午她來了。燕呢完全變了—個人,今天與昨天完全下一樣,昨天她那麼消沉,今天經過一夜好睡,她又容光煥發,笑臉迎人,漂亮得不得了,一身上下的白灰褲,午飯也吃了很多。
「你怎麼了」我問她「今天可好?」
「也不好,但是何必把這不好影響別人?」她笑了笑:「我約了他下午去他家。」
「他有沒有好—點?」我問。
「沒有,他很生氣,昨日半夜打個電話來,他哭了,現在他謝絕所有的應酬,誰也不見,我是他唯一的朋友。」
「燕呢,對付—個這樣的人不是容易的,你想一想,是否值得花那麼多的心血?」
「我如果想過,有過猶疑,我就不會這麼做,我已經請了一個月的假來陪他。」燕呢說。
「你等了多久才等到一個假期?不是說要到美國去?我勸你到美國去好好輕鬆兩個月,回來時
「你真的勸我去美國?」她微笑的問:「姊夫,你似乎還不是這樣的人。」
「當然,」我猶疑了片刻,「如果你能令—個病人快樂,比去美國旅行好得多了。可是如果你本身先陷了下去,救不了病人,反而害了你自己,那又是何必呢,還是去美國的好,是不是?」
「姊夫說話,一向那麼厲害。」
我說:「一個人最大的快樂,是生活正常,你不妨讓他過幾個月正常的生活,然後看看他有什
燕呢微笑的說:「他沒有幾個月好活了。」
「記住,幫助他,可是不要再讓人來幫助你。」
她拿起手袋,「好的,我先去了。」
「當心你自己。」我拍拍她肩膀。
「謝謝你,姐夫。」她走了。
與一個垂死的人談戀愛,我想,問題是他有沒有空想到愛情,他的心一定充滿了恨,恨全世界的人。
事實證明我錯了。
過了沒多少天,他陪著燕呢出現在我家中,他先伸出手來,給我一個大大的笑容:「我叫陳永復,燕呢的朋友,我們見過面,那天我心情不好,真對不起。」他握著我的手,搖來搖去。
我看著他,說也奇怪,我竟不覺得他的笑有什麼不對,反正要死了,笑也是死,不笑也是死。換了是我,我得拚命笑,先把本給撈回來。
我歡迎他,他是一個英俊而瀟灑的男孩子,學識非常豐富,談吐有味道,他在今日的社會可以說是萬中無一的標準青年,在任何角度看來,他都應該是丈母娘們的乘龍快婿,問題只是她們的女兒配不配得起他。
燕呢看中他也是很應該的,他們站在一起,真是相配——如果他的命長一點。如果他的命長一點,可能一輩子不會進醫院,他的社交範圍與燕呢的太不一樣,兩個人可能永遠碰不上頭,所以這真是沒話可說的,到底有緣無緣呢,歎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
「你想想看」,燕呢說:「我姐夫既然是個這麼明理的人,怎麼不答應我們的事呢?」
「我們可以先問一問。」陳永復微笑道。
「問什麼?」我笑問。
「姐夫,我們想請你做證婚,我們要結婚了。」
「什麼,結婚?」我呆在那裡。
妻猛然轉過頭來。
陳永復笑著說:「我知道我是個病人,我很清楚我的病況很嚴重,但是我愛燕呢。」他把手放在燕呢手上。
我很憤怒,他愛燕呢,所以他要把燕呢帶到地獄裡去,與他一起死。
我真是生氣。我問陳永復:「燕呢答應了嗎?」
「答應了,」他得意洋洋,「不是這件事,我也不會認得燕呢。」他看著她。
我說:「不是這件事?我相信你情願這件事沒有發生過,你沒有生過病,也不知道世上有燕呢這個人存在。」
陳永復還沒有說話,燕呢已經搶著說:「事情已經發生了,他既然已經生了病,又認得了我,事情不能相提並論。」
「你們考慮了多久?又認識多久?」
「認識一個月了。」燕呢說:「有充分的時間。」
我心痛地看著燕呢。她已經決定一意孤行了,我知道她,她的激情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產生的,認識了一個月,不錯,一個月對於癌症病人來說,等於我們的十年,二十年,他的確時間無多了。
「過幾年我們到婚姻註冊處去。」陳永復說。
我看到了紅粉骷髏。我實在不忍心叫燕呢的眼放遠一點,我看出她不會聽我的了。她決定犧牲自己來挽救陳永復一點點的快樂,這不是偉大,這叫愚昧,當這個女孩子是你的至親,你會覺得她愚昧。
我萬念俱灰地看著妻,希望妻勸她幾句。
但是妻像是五雷轟頂似的站著不動。
多少年來我們盼望燕呢可以找到一個理想的愛人,現在她告訴我們找到了,卻是個這麼樣的人。
妻忽然哭了起來,我明白,一個人在真正絕望,真正無助的時候,才會這麼樣的哭。
我扶著妻進房,出來的時候,燕呢拉著我。
「姐姐為什麼哭?」她問我:「應該為我高興。」
我看著她很久,揮揮手:「你們去吧。」
她與陳永復走了。
我去安慰妻子,「只要她高興,她都那麼大了,我們也無可奈何,沒有我們,她還是要活下去的,她的生活是她自己的生活。現在也不要緊了,再婚還是受歡迎的,離婚的人那麼多,一窩蜂似的。」
妻並沒有動容,也許我的說服力太弱了,不夠力量,妻還是哭泣,「我只有一個妹妹,父母臨終叫我照顧她。」但是燕呢的命運與常人不一樣,她喜歡的事她要去做。
既然如此,我不忍把他們兩個人隔絕,畢竟陳永復就快要消失在這個地球上了。我買了水果到燕呢家去找他們。他們即使不在燕呢家,但是稍晚會回來。
燕呢在整理一大盤藥品,上面都寫著陳的名字。我把小玻璃瓶子翻來覆去的看,瓶子發出清脆的叮叮聲,燕呢精神煥發,穿著非常乾淨的牛仔褲,一件白色的T恤。
「姐夫,你肯做我們的證婚人嗎?」
「不,我不肯。但是我願意做你們的朋友。」
她抬起頭笑:「你知道嗎?沒有人肯做我們的證婚人呢。」
「你為什麼一定要結婚?」
「因為我想嫁給他,你以為同居比較好?那是永遠沒有誠意,當你愛一個人,你希望與他共同生活,而不是單單與他睡覺。」
「同居……他們說與結婚沒有什麼分別。」我說。
「沒有分別?」燕呢溫和的笑,「我覺得有分別。」
「你也得為自己著想。」我說:「人是自私一點好。」
「我是為自己著想,我愛他,我樂意嫁他。」
我低下頭,「我可以幫你們做些什麼?」
「如果你不能做證婚人,那麼就做朋友吧。」
我咬了一口萍果,這萍果出乎意料地甜。
「你們還有多少時候?」我問。
「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不會太長了。」她說。
「婚期是什麼時候?」我再問。
「後天,希望姐姐來,大會堂婚姻註冊處,上午十點鐘。」
「你決定了。」我說。
「自然。」
「陳永復是一個幸運的男人。」我終於說。
「我們兩個人都很幸運,世界上沒有多少夫妻像我們,我們不會吵架,我們不會疑心,我們互相需要,我們愛護對方,我們基本不會看見對方老去,我們很幸運,我很快樂。」
「或者你是對的。」
「若干年後,當我看見別的夫妻婚變,我會想:我的丈夫可永遠不會與我離婚,當別的女人傷心痛哭,我會想,我的婚姻日子是快樂的。陳永遠不會令我不高興,我是全世界最開心的女人,我終於找到了我在等的男人,多少女人等了一輩子也沒等到過,也許我活著不過是要在陳短短的生命中發一點點光彩,我不會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