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想像力越來越豐富了,像個孩子一樣,啊老天啊老天,我對一個陌生人這麼有興趣幹什麼?是的,我寂寞,是的,我一直沒有碰到適合的男孩子。
一般的男孩子都太-……現實。這年頭的人都太現實,也不能怪他們,生活如此,生活迫人。
現在這個人,我對他很有興趣,我想認識他,但是我現在沒有這個膽子了,以前我會跑過去說「你好嗎?我是什麼什麼人,我們是鄰居」。現在,現在不行了,現在我老了。
等他過來跟我打招呼?他這麼多朋友,又這麼懂享受,他也許還有很多女朋友,很多。他不會過來的。
有人說:「如果你要一樣東西,不要等人家施捨,走出去,爭取!」
但我是不行了,我還是等一下子吧。這裡附近如果有這麼一個理想的男孩子,真是幸運。等一下也不妨,我歎一口氣,不知道他的樣子如何,我不介意一個人的樣子,本質與性格才是最重要的。
他每夜放不一樣的音樂,每支音樂都很重複,到深夜才停止。我買了一副耳塞,不愛聽就塞住耳朵,耳朵有點脹,早上起來時並不好受,但總比失眠好些。
阿佳很憤怒,她不喜歡對面那家人,所以她從來不與他們說話,她說她被吵死了,我只好苦笑,但是我們始終沒有見過那裡的主人。
我常常在有空的時候過去張望一下,除了那個傭人之外,也不見有什麼人,那兩個傭人的年紀很大了,一個是花匠,一個是煮飯的,他們倒是很禮貌。
我不知道有沒有人留意我,不過我是注意對面那家人家的,我留意著他們每一個人的舉止。
有一次,我在星期六上午出去為阿佳帶點罐頭食物回來,看到一輛保時捷在我面前駛過,銀灰色,我認得那號碼,就是我們那鄰居。我加了油,追上去,我實在想看看他長得怎麼樣。我追到它旁邊了,一春之下,卻有點失望,因為車裡只是一個女孩子,長髮飛舞,腥紅的嘴唇,戴著一副大大的太陽眼鏡,一件黃襯衫,一看就曉得是個美女。
我洩了氣,車子慢下來了。
他的女朋友?
我一整天都在想,他的女朋友?當然,那還用問?有誰敢開他的車子?當然是他的女朋友。而且又這麼漂亮,我黯然的想:太漂亮了。
為什麼每一個看得上眼的男孩子,不是結了婚,就是有了女朋友?永速被一些高明的女孩子捷足先登?永遠輪不到我?我躺在床上想了一個下午。
那輛銀灰色的跑車停了一個週末,沒有動過,沒有音樂。
當然,有人陪就不必音樂了。一連好幾個當然,把我過去想認識他的念頭,完全打消了。
我還是很寂寞。
那屋子裡時有時停的音樂,阿佳與我都習慣了,不以為奇,我跟著下來,把好奇心壓抑了下去——管人家面長面短?還是好好的工作吧。
夏天近了,天日漸長,下了班開車回來,那太陽還很好,我常常嫌自己的臉色有點蒼白,於是走到沙灘那裡坐了下來,沒想到有人比我先到。
是那個長髮的女孩子。她穿著大花鮮艷的兩截泳衣,躺在毛巾上。
我看看她左右,不見有人,她一個人?
她也看見了我,向我笑笑。她的牙齒小顆的,雪白。
她是一個無懈可擊的美女,縱然帶點艷俗,還是美女,她的伴侶呢?沒有空﹖在聽音樂﹖她的臉是明朗的,一點沉鬱都沒有。
我們兩個人在沙灘上坐著,終於她拉起大毛巾,走了。
臨走她向我說:「你住在對面的房子裡?」
我點點頭。
「我們是鄰居,」她說:「我們住得很近。」
她笑著走了,即使穿著游泳衣,也還留下一陣香風。
我有點反感,我心裡說:才不是,你並不住那裡,只不過因為你男朋友的緣故。
太陽沉下去了,我回家幫阿佳做飯菜。
她說:「小姐,最近你吃得很少,大概是睡得不穩的緣故。真是,對面那家人,太吵了,害你瘦了呢。」
我說:「要找比這裡更靜的地方住,也難了,只好將就一下,除非住到荒島去,有人的地方,難免有聲音,在這個城市,做了和尚,也還是俗的,簡直沒地方逃。」
阿佳沉默了一會兒,她說:「小姐,你也太靜了,不如過去也參加一份子玩玩,也許就不覺得吵了。」
「什麼話,我過去做什麼?」
「不,今天對面那家子,派了個人過來請你呢。說明天晚上有個舞會,請你八點左右過去。」
「啊?」我一怔。
「小姐,依我看,你就過去坐一下也好,又不用搭車,就不住就馬上回來好了。」
我遲疑了一下,「還是到時候再說吧。 」
派了人來請我?幾時的事?他是幾時知道有我這麼一個人的?
明天,明天又是舞會?
他家裡真是熱鬧,果然六點鐘不到,車子已經陸續的到了。我於是換衣服,既然有人來請,不過去就驕傲一點。我在挑衣服,選來選去,並沒有好的跳舞裙子,只有一件紅的,我沒穿紅衣服已經兩年了,而且也不喜歡紅的,這件紅裙子是為了某一年聖誕買的,我並沒有穿過幾次。
還是穿黑的吧,我穿了一件黑的長袖裙子,齊膝的,換了絲襪皮鞋,戴一副耳環,看看鐘,八時正還差一點,我躺在床上想,今天可以知道他長得如何了。這是一個謎呢,懸疑了那麼久,終於到了揭曉的時候。
我的臉還是有點蒼白,不過算了,我不是一個相信化妝品的人,我拿起我的小皮包,就下樓了。
走到對面,燈火通明,大門是開著的,不用通報,人人可以進去,這樣做有點危險,不過滿屋是熟人,這裡又離市區遠,也就沒多大關係。
那個漂亮的女孩子看見我,迎上來,一手拉住我,「你來,實在太好了。」她上上下下的打量我,明艷的臉上忽然罩上一陣陰影,「你真好看,」她說:「家瀚就是喜歡你這樣的女孩子。」
家瀚?家瀚是誰?誰喜歡我這樣的人?
她自己也夠美了,桃紅色的長裙子,露著整個背部,頭髮雲一樣的垂下來,真是誘死人。女孩子多數不肯贊同性美,我是一個公道的人,如果對方是真的美,我只好承認。
她對我說:「你隨便玩,隨便走走,我們住得近,本來應該做好朋友的,但是我今晚要招呼很多人,如果冷落了你,你不要介意。」
我笑了,她這番話說得很得體,我想,這也就很難為她了。她是這裡半個女主人?我慢慢的離開人群,向靜一點的地方走過去。那個書房,我想,我要到那個書房去看看。
我摸索著,這座房子的間隔我很熟,因為跟我們那裡是一模一樣的,連燈開關位置都一樣。我按亮了書房的燈,那盞燈在地上,很黯,僅僅夠亮光看得見房內的佈置。
我坐在那張真皮安樂椅上,一低頭,。那本紅樓夢還是在地氈上,我輕輕的拾了起來,抖落了上面的花瓣,拿在手中,左邊有幾個水晶瓶子與杯子,我打開瓶子聞聞,是很好的拔蘭地,我倒了半杯,喝了一口。
太舒服了,這個書房,我關上了門,才發覺這房間的隔音設備很好,客廳外面人聲音樂聲頂沸,但是書房裡只隱隱的聽到一點點。
我幾乎是躺在這張大椅子裡的,享受著。這書房是這樣熟悉,我在外邊不知張望過多少次了,我很高興,又站起來,每樣東西摸一摸,走到一個書架子前面,我看到了一隻照片架子,我拿起來看。
照相架子是水晶塑料做的,裡面一張黑白照片,拍得很好,一個男孩子與女孩子。我拿到亮光附近去一看,發覺女的就是那個漂亮的女孩予,這個舞會的女主人,而男的——我呆住了。
真有這種巧合?纖長的身子,秀氣的臉,秀氣的眉毛眼睛。我的天。我拿著鏡框的手一直抖,沒有辦法停下來,太巧了,這樣的人終於被我找到了。即使他已經有了女朋友,看看也是好的。
我走到他的書桌面前去,我看到了一顆血紅的圖章,我拿起來一看,圖章後刻著「辜家瀚」三個字。啊,他就是家瀚。他就是家瀚。
我放下了一切,我一定要走出去,去找到他,去看他一眼。我拿著酒杯,推開了書房門,回到人群裡,一張張臉的找,但是我找不到。
我又不好去問這個女孩子,我頹然的一個人回書房,躲在裡面吃悶酒。
我想,也許他還沒有來,他還沒有來。他有事。但是我一定要等到他回來。是的,我向自己笑了,拿著酒杯,很是得意。我可以在這間書房裡過一輩子,我真可以。
我喝了不少,看了半本紅樓夢。坐在地氈上,頭漸漸沉重,我抬不起眼來。我想我是醉了。我倒在那裡,心裡塞滿了事,很不開心,又很開心,就這樣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