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是這麼短,一支又一支,我可以聞到她的髮香,她有點累了,輕輕靠在我身上。她說:「阿明,你真是溫柔。」我笑了,我說:「我不是女孩子。」她說:「你比女孩子可愛,阿明。」
她在我臉上吻了一下,嘴唇輕軟濡濕,我一震。她是洋派的,葉說她是「外國人」。
我說:「我該送你回去了。」
她說:「很少跳舞有這樣高興。謝謝你,阿明。」
我非常想問:下星期出來嗎?下星期我們……
但是我忍住了。
「幾點了?」她問。
「兩點鐘。」
她笑,「也該回去了。」
我讓她上車,很快送她到家。她轉頭看著我,我也看著她,她說:「阿明,過幾天我們再出來。」
我點點頭。
她用手臂圍著我。很嗲的又吻了我一下。我知道這是她的習慣,她跟那班男孩子也這麼親蜜,但是他們受得了,我卻有點尷尬,老是緊張得很。
「晚安。」她說:「你不必走出車子了,很冷。」她很體貼。
「晚安。」我說。
她回了家。
我很開心,也很矛盾,簡直不知道怎麼辦才好,結果一夜睡不好,不,一連好幾個晚上睡不好。我應該怎麼做呢?如果跟她在一起是快樂的,就該多與她在一起,不理其它的事,只要她也喜歡我,她就不會介意我是什麼人。
同事都說:「阿明在談戀愛了,看他那魂不守舍的樣子。」
我照例是不響。
我決定星期四再去找她。
就在星期三,小張來了,指明要見我。我走過去,他還是那樣子,傻傻的坐著,想起那天玫瑰欺侮他不會做功課,我就笑。
「張先生。」我叫他,「找我?」
「不敢不敢,阿明,叫小張可以了,什麼先生不先生的。」
我問:「什麼事﹖ 」
「有一點事,你能不能坐一下,我們談談﹖」他低聲問。
這班大學生很少有這麼神情肅穆的時候,所以我說:「坐是不坐了,你說什麼我聽著辦就是了。」
「我說錯了話你不要生氣。」
我越發罕納起來,「沒關係,請說。」
他說:「阿明,你出來做事這麼多年,論見識,應該比我們守在教室裡的人好,不瞞你說,我這次來,是為了玫瑰,聽說你們來往得很密切?有人看見你們在一起跳舞。玫瑰是我們的小妹妹,我們得看顧她,她哥哥走的時候,將她托給我們。一個女孩子在外國,不是容易過日子的。阿明,你是不會找不到女朋友的,她卻在讀書時候,跳舞跳到清晨,大羅神仙也升不了班,你是明白人,大家都喜歡她,所以也就為她著想一下。」
我頓時怔住在那裡,不曉得說什麼才好。
小張說下去,「玫瑰她……我們都很明白她,她是小孩子,新鮮的事什麼都好,過了一陣子也就擱在腦後了,她又小又嬌,誰還找她算賬不成?她個性不定,當不得真的,阿明,如果你真要找對象,不必找玫瑰,找朋友,照說沒問題……可惜她哥哥臨走再三叮囑我們,叫我們留神玫瑰,只許她與學生來往。阿明,我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得罪了你也只好如此,包涵包涵。」
話說得這麼清楚玲瓏,我再笨,也聽得言下之意,小張想說的是:小子,你想歪了,出來見了這麼久的世面,還怎地毛手毛腳!居然想動起玫瑰的腦筋來了,恐怕不大配吧,玫瑰是大學生,自然不會跟你來往,別纏著她了。
我心裡一股涼意升了上來,沒想到他們面子上對我好,暗裡卻也一般的瞧不起人。
小張說:「玫瑰到倫敦開會去了,她是學校裡數一數二出風頭的人物。阿明,我走了。」
他走了以後,我呆呆的,下了班就到酒吧去喝了一會兒酒,怒氣消了,代替了的是難受。如果我也是個學生,就可以名正言順的約玫瑰出去?大概是的。現在叫人看見了,玫瑰的名聲自然大受影響,他們會說:看,玫瑰居然跟一個侍者在一起跳舞!
那天晚上卻是快樂的。我記得她的笑臉,她的輕語,即使她對每個人都一樣,至少我也得了一份,我沒有可抱怨的。我歎息,結果在酒吧喝醉了。
兩個星期沒見到她。
我是再也沒有勇氣再去找她了。
她卻與一班朋友來吃飯,小張也在其中。
玫瑰風姿依然,書包放在空椅子上,想必是放了學直接來的,與朋友們說著笑,見到我非常和氣的笑了一笑,那笑卻是空白的,無心的,毫無記憶,沒有感情的。
小張說得對,我對她一點特別的意義都沒有,她是那種不經心的女孩子,全世界都在她掌握中,我不過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名,不過因為她是個和氣的人,所以對我也很和氣,她是無心的。
我低下了眼。
他們這一次有另外幾個女孩子同來,其中一個說:「那個侍者是誰﹖長得很帥。」那聲音雖然不高,卻也十分無禮。
玫瑰居然說:「阿明,有人說你漂亮。」
我淡淡的答:「我本來就很漂亮。」
玫瑰一怔,隨即笑了。她很嗲的說:「阿明,坐一坐好不好?陪陪我們。」
她的語氣是央求的,不可拒絕的,但是話的內容卻不敢恭維,我又不是舞女,怎麼陪他們坐
呢?但正如小張說,她這麼嬌這麼俏,難道我還跟她計較不成。
我說:「對不起,現在生意正忙著呢。」
小張很歉意的笑一笑。我明白了。
如果我去找玫瑰,她是無所謂的,看場戲吃頓飯,是何等普通的事,她早已習慣了,不以為奇,在我,見她卻是大事,我為她心跳緊張患得患失,何必呢?
我沒有為她坐下來,她還是一般的興高采烈。她是一顆明星,只是明星也有寂寞的時候,那一天她生日,一個人跑來這裡坐著,那一夜她是特別真實的,就是為了那一夜,我糊里糊塗的愛上了她。
我歎一口氣,轉身到廚房去。
過了兩天我就辭職了。我離開了曼徹斯特。
回到家,我幫父親工作,仍然支著薪水,等我的節儲達到那個數目時,已經是大半年以後的事了,我考了大學,他們也錄取了我。
時間過得很快,但是每次經過龍鳳樓,我都想:玫瑰會不會在裡面吃飯﹖
我沒有見到玫瑰,卻見到小張,他詫異,「阿明,你回來唸書了?」
「是的。」我說。
「玫瑰回家了,你知道嗎?她畢業了,第一等優異。我們請她在龍鳳吃飯,她嚷著要找阿明——」
我抬起頭來。
「——她吃醉了。她回家我第一個放心,這女孩子真是天曉得,人家讀了書就沒空玩了,她在最後一年卻真玩得天翻地覆,居然還做優異生,莫名其妙——」
我問:「她真的要找我嗎?」
「她喝醉了。」
如果光是喝醉,可以找別人。
我始終弄不明白她是有心還是無心。我想以後也沒有再見面的機會了,更不會有說話的可能。
我上著學,也過著學生的生活。學校裡有幾個出風頭的中國女孩子,雖然動人,也不如以前的玫瑰,我始終想念著她,她不會知道。
最後一次她跟我說的話是讚我漂亮。
而我卻說:「我根本就很漂亮。」
我面皮薄,現在大了一年,更覺可惜,應該不必理會小張的話,照約玫瑰出來的,因為畢竟以後我去跳舞,總比不上那夜快樂。
我的鄰居
我怕聲音。
是真的怕,有一點點奇怪的聲音,我便睡不著,整夜張著眼睛,第二天沒有力氣工作,所以我痛恨雜聲。
家住在銅鑼灣,但是我從來不住在家裡,我的福氣好,姑媽嫁了一個很有錢的人,姑丈在淺水灣有一憧房子,這幢房子大多數的時候空著,尤其是夏天,他們兩夫妻到處旅行,把房子交給我,屋子裡只有我與一個老傭人作伴。
我情願每天開車一小時半,花汽油錢來回淺水灣。那幢房子不是蓋在大路上,車子停了以後,我們還得走一條小路下去。真是靜。
附近除了我們這一幢房子,只有另外一憧。而另外一憧房子,據姑媽說,從來不見有人出入。我也不見有人出入,這使我覺得奇怪。
誰住在那裡呢?兩幢房子是差不多式樣的,顯然由同一個建築師設計,但是那住客是誰,我們從來不知道。
從另一條小路,可以走到一個沙灘去,沙子雖然粗一點,不過水很乾淨。
住在那裡有點寂寞,真的,但是那種寂寞我習慣了,我不介意。我是家裡唯一的孩子,母親去世之後,我更寂寞。父親健康不太好,由舅舅照顧他,我順理成章的跟了姑媽。
我的生活很靜,每天上班,開一小時車,下班,開一小時車。我開車開得很好,至少比一般人想像中的「女人開車」要好,我開得快,但是准,只是我的車子不太理想,只是一部TR6。,我情願開一部蓮花,因為蓮花這名字好聽,我也情願開E型V十二,但是更加買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