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面孔紅紅,「你們不知道,她的會計可厲害呢! 」
我忍不住問:「兩位念的是什麼科目?」
「管理科學。」玫瑰說。
我看向她,剛好與她閃亮的眼睛接觸。
我一震,這麼好看的眼睛!
點心上來了,她還是低著頭做功課,他們把叉燒飽遞在她手裡。
我說:「吃了再做,當心不消化,胃痛。」
葉說:「都是小張不好,害玫瑰這樣,你不知道玫瑰,別看她那樣子,還真用功,一見功課廢寢忘餐——喂!玫瑰,炒粉炒麵冷了。」
「噯。」她應著,還在看那張題目紙。
我笑著搖搖頭。她倒算是一個特別的女孩子。
明年我進了大學,也有功課可做。
等我再過去為他們沖茶的時候,她已經把功課做好了,正老氣橫秋的在教小張。
葉搖頭頓足歎氣,說:「男人不爭氣,給女人欺侮,還成什麼樣子!世風日下。」
玫瑰白他一眼,「這個人來了外國幾年,中文也不大明白了,人也糊塗得很,亂用成語。」
葉偷偷的對我說:「我們都怕她。」
「我上課時間到了,誰送我?」玫瑰問。
葉說:「上什麼課?缺堂吧,你一直說要學桌球,今天大家有空,下午到桌球室去。」
「不行啊,」玫瑰懊惱的說:「下午有法律課,你們走了,我可還得捱下去,否則永無出頭希望。都是你們不好,一年多了,說教我這個教我那個,結果——嘿!」
「叫小張送你,小張,夠義氣送一送玫瑰。」
玫瑰跟要走的幾個人好好的道了別,跟著小張走了。
她臨走轉頭向我點點頭,「謝謝。」她說。
我不響。只笑了笑,看著他們離去。
這時候喫茶的客人已經走得十成九了。
葉問我:「她很好看,是不是?」
我點點頭。
葉說:「我們當她小妹妹,她也很懂事就是了,你或許見過她哥哥,年初回了家,以前也常來龍鳳樓的。」
我說:「我只做了小半年,沒見過他。」
葉說:「我多嘴得很,既答應替她介紹男朋友,又答應替你介紹女朋友,結果兩件事都沒做到,人卻要走了。」
我笑,「我的女朋友……?這件事倒罷了,只是她怎麼還少男朋友?」
「男朋友是多,沒一個看得上眼。」葉說。
我只好再笑。
「幾時走?」我問。
「後天。」
他們走了之後,玫瑰就沒有來過。
我不知道該到哪裡去找她,或者如葉所說,到花花公子俱樂部去,但願他們只是開玩笑。
每天晚上我都希望她會來,每天晚上她都沒有出現,過了兩三個月,我也幾乎忘了,不是忘了她,而是忘了她會忽然推門而進。
星期四是我的休假。我回家看父母,再回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肚子有點餓,就想回飯店去吃宵夜。一走進飯店,就看見了她。
她獨自一個人坐在一張小桌子上,悶悶的在喝酒,我眼尖,就看出她喝得差不多了。
我問其它的夥計,「誰賣酒給她?」
「她說超過十八歲了,又是客人,誰還攔阻她不成?」
我只好走過去,「玫瑰?」我叫她一聲。
她抬起頭來。一臉的眼淚。
我皺了皺眉頭,她受了什麼委曲?一個女孩子在外國,可受的委曲也太多了,何必問?
「記得我是誰?」我問。
她仍然呆呆的看著我。我只好掏出手帕替她擦眼淚。
「我是阿明,記得嗎?」我問她。
她點點頭,我並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記得我。
我又說:「我送你回去,好不好?你相信我嗎?」
她微微一笑,「當然相信你,你是阿明。」她說。
「是的。」我說。
她醉態憨態十足,卻還認得出我。
桌子上擺滿了菜,卻一筷也沒有動過。
我扶她起來,替她穿好大衣,叫櫃檯把賬算在我身上。我扶她上了我的車子。
「玫瑰,你住在什麼地方?」我問。
她不答。
我關上了車門,上車,開動了車子,才發覺她睡著了。
我歎一口氣,把外套蓋在她身上,又開了暖氣,怕她冷。
我實在不知道她住在什麼地方。
她睡著的姿態很可愛,鼻子呼嚕呼嚕的冒著聲音。
我真好笑又好氣,她一個人跑了出來,喝得爛醉,要不是遇見我,還不知道怎麼樣呢。
我在車子裡足足坐了一個鐘頭,她醒來了,還半醉的,卻有點驚惶,「我在什麼地方?」她問。
「在我車子裡, 」我笑,「在英國,現在送你回家,你住在哪裡?」我看著她。
「小溪路四十號。」她說。
我這才開動了車子,送她到家。
她開了車門,動了動嘴角,卻沒說什麼。有幾絡頭髮沾在她嘴角,在深夜裡看上去特別動人。
我說:「快回去吧,別凍壞了。」
她便轉身回去了。
車子裡都是她的香味。
第二天下午她來找我,臉色有點蒼白,很多的不好意思,但是笑容還是一樣好看。
「對不起。阿明。」她看著我說。
我只笑不出聲。
「謝謝你,阿明。」
我搖搖頭。「不要謝。」
「阿明,我不是故意的,昨天是我生日,我想找個有中國人的地方,自己吃頓飯慶祝一下,又想喝點酒,一下子就記起了龍鳳樓,誰知道不能喝,居然醉了,真不好意思。」
「是生日呀!」我說:「為什麼不找朋友?」
「朋友?都走了,你看著他們走的,小張他們跟我其實不太熟,不好去打擾他們。外國同學天天見面,都發膩了,於是只好一個人來。」 她氣鼓鼓的,「誰知就鬧了笑話。」
我笑,「沒關係。」
「阿明,你吃糖嗎?我請你吃糖。」
「我什麼年紀了,還吃糖。」我答。
「那麼我請你看電影。你幾時有空?」
「我要等下星期四才有空!」
「好,下星期四五點鐘,你到我家來,不准賴。」她笑,「現在我要回去上課了。」
我看著她離開。夥計們都笑我有辦法,女孩子找上門來了,他們說:「她昨天就是等你不來,所以一氣之下,就喝醉了。阿明,看不出你真人不露相,是幾時認識她的?還是大學生呢。」
我一笑置之。她請我看電影?我還真叫她請不成?她不過是感激我送她回家,我總不相信像她這般才貌雙全的女孩子會跑來看上我。
他們還在笑,「女孩子都喜歡漂亮男人,阿明就是長得漂亮,所以佔盡便宜。」
我只好避到廚房裡去。
下星期四,還有一大截日子,我真希望她別忘了,不然上幾天課,就把我丟在腦後,叫我去遭空的。
我又想,不會的,她顯得很有誠意,決非那種輕浮的女孩子。心裡矛盾了很久。星期四上午我仍然回了家,下午趕到她家裡,六點鐘,一點也不差。
我按鈴,她來開門,一臉的笑。她沒有忘記,已經換好了衣服。
我看著她。她笑了。
「別怕,我不會再喝醉的,你想看哪一套電影﹖ 」
「你吃了飯沒有?我請你。」我說。
「阿明要虧本了。」她笑。
跟她在一起,如沐春風一樣,簡直不覺得時間過得快。我想她是很忙的,抽出時間來陪我,大概不簡單——我歎了一口氣,看來我是不能不承認了,她是一個可愛的女孩,愛上她是很容易的事,我愛上了她。
我陪她吃飯,她叫了一大堆食物,然後孩子氣的說:「你別擔心,阿明,我一定吃得光。」於是她辛辛苦苦的吃,吃了炒飯吃點心,再吃甜餅。
我忍不住說:「別忘了,時間到了,去看電影吧。」
她鬆一口氣,吐吐舌頭,「天呀,我以為你永遠不會說這句話了呢!我實在吃不下了,又怕你罵!」
我搖搖頭,忍不住笑了。她真是,吃飯也鬧,沒有停的。
我們去看了一場偵探片。戲院裡很熱,看得頭有點昏,她看電影很認真,一聲不響,全神貫注。我偷偷看看她的側面,她是一個好看的女孩子,難得的是這麼天真可愛。
散了場她要請我喝咖啡。
「明天你要上學的,不好。」我說。
她說:「你不去?不給我面子﹖ 」
「去去,」我笑,「我當然要去。」
她請我喝啤酒,喝咖啡,吃點心,存心要跟我過不去。
我看著她。我想想以前也跟女孩子出來過,卻從來不曾這麼快樂,明天又是另外一天,只有現在她跟我在一起,我忽然自私起來,跟她說:「我請你去跳舞。」
她點點頭,「好。」
進夜總會入場券是她買的,我知道她有錢,她不在乎,但是女孩子付錢……外國人很流行這一套,不過我是中國人。
我們開頭並沒有跳舞。坐到一點鐘,她說:「阿明,我請你跳舞。」那支音樂很慢,我摟著她的腰。她有點瘦削,但是身體極其輕軟。
我忽然想到!我是什麼人呢,我只是中國飯店裡的一個侍者。她?她在香港是千金小姐,在這裡是大學生。就因為是在外國,所以才有這種自由,可以與她在一起跳舞。我歎一口氣,人總是講身份階級的,她對我好,不過是因為她客氣大方,我有什麼奇怪的念頭,就是我不識好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