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醫護人員也趕到了,立刻替他檢查注射。
家真乏力地向那位女士道謝。
她摘下口罩,原來是一個十分年輕的女子,面目秀美,一雙大眼充滿智慧同情神色。
「沒關係,不要怪自己,這種反應,十分無奈。」
這時許家律師進來扶住他。
家真掙脫。
他已見過大哥,再無遺憾。
他只想一聲不響離開蓉島。
但終於忍耐地向父母道別,他怪自己迂腐。
許太太訝異,「家真,你臉容憔悴,嘴唇為什麼破損?」
「打球受傷。」
「回去好好用功。」
父親仍然是那句話:「下學期費用已經匯出。」
許惠願照常上班下班,像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一個人想存活下去,真得有通天徹地本事,家真應該怨恨父親嗎,當然不,他已盡其所能,做到他認為最好。
他還需要照顧他的家。
就在那幾日之間,家真醒來,發現枕頭上有一搭搭脫髮,他的頭皮出現一吋直徑圓形禿斑,俗稱鬼剃頭。
即使睡著,神智也半明半滅,他看到一個人蹲在牆角哀哀痛苦,那人太陽穴有子彈孔,汩汩流血。
他緩緩過去問:「大哥?讓我幫你,我不會離棄你。」
那人抬起頭來,他看清楚了,那人卻是他自己,那人是許家真。
他顫聲說:「不怕,不怕。」
伸手去扶自己。
然後醒了。
枕頭上有更多脫髮。
母親送他到飛機場,一路上瘡痍滿目,工人與工程車正努力收拾殘局。
車上漆著赫昔遜字樣。
母親問他:「一新可有找你?」
家真轉過頭來,「不理她了。」
許太太也感喟,「沒有緣分。」
家真點點頭,是,只好這麼說。
離開蓉島,像是離痛苦遠些,功課忙,他埋頭苦幹,在同學家車房做實驗,往往只穿短褲汗衫,不修邊幅,鬍子頭髮老長。
他不再想家,家真只掛念母親。
一日下午,他們實驗又告失敗,一聲輕微爆炸,前功盡棄。
同學母親捧來檸檬冰茶及巧克力餅乾打氣。
「你們到底在做什麼?」
家真據實答:「不知道。」
「不知道!?」
他們笑,「假使用點作為單位,投影螢幕,造成影像,可玩遊戲。」
「電子遊戲機?」
「周阿姨,那是好名稱,就叫電子遊戲機好了。」
大家笑著吃點心。
周阿姨說:「志強,下午你與志明去飛機場接表姐昆生,她來升讀碩士,我已同你倆說過。」
志強卻答:「我走不開,差一分鐘實驗即將成功。」
「周志強周志明。」
家真舉手,「我去。」
「怎麼好意思。」
「家真,你這一走,這項實驗就剔除你性命。」
家真笑,「我無所謂。」
志強兩兄弟搔頭皮,「好好好,三人一起去。」
阿姨沒好氣,「昆生一向疼你們,一直不忘寄東洋漫畫給你倆,你這是什麼態度。」
志強舉手,「是她的工作可怕。」
「什麼工作?」家真好奇。
「混身散發防腐藥水味道---」
阿姨立刻說:「她是醫生。」
家真想一想,不出聲。
周阿姨嘀咕:「女孩子讀這麼多書幹什麼。」
家真輕輕說:「女生同男生一樣能幹,她們甚至更堅毅及細心。」
「一個一個啦,有些看見蟑螂仍會跳上沙發尖叫。」
下午,他們一身臭汗駕吉普車去接貴客。
周志強舉起紙牌,上邊寫著五個字「表姐祝昆生」
「她若多行李,叫一輛計程車載她。」
祝小姐出來了,只得一件手提行李,家真已覺舒服。
她頭髮攏在腦後,梳一條馬尾巴,白襯衫牛仔褲,一雙大眼睛炯炯有神。
只比他們幾個男生大三兩歲,人家已經醫學院畢業,正在工作,並且打算精益求精,升讀碩士,嘩。
家真只覺那雙大眼睛有點熟悉。
這是一個三四歲小孩走近她,一絆,連人帶手中冰淇淋撞到她身上。
孩子母親忙不迭道歉,祝昆生卻笑說:「不怕,不怕。」
電光火石間,家真想起來了。
是她。
他伸手過去幫她挽行李。
許家真輕輕說:「祝醫生,謝謝你。」
昆生抬頭,「什麼?」
她沒認出這個鬍鬚短褲漢。
她是他的守護天使,她那兩句「不怕」救了許家真。
家真即時回自己家淋浴刮鬍子,然後,買了水果花束再折回周府。
周阿姨大表意外,「家真,這是怎麼一回事?」
「阿姨,今晚我請大家到裕興隆吃上海菜。」
祝昆生自樓上下來,看到許家真,她想起來了。
她輕輕說:「是你。」
家真點點頭。
周阿姨以為他倆一見鍾情,倒也高興。
家真問昆生:「可以說幾句話嗎?」
「別客氣。」她一貫那樣和藹。
「你也來自蓉島?」
「我是吉隆坡華僑,在蓉島工作,兩年期滿,前來加州升學。」
「你是一名法醫。」
她點點頭,過片刻問:「好嗎?」
家真搖搖頭,雙手不由自主掩住面孔,「不好。」
昆生溫言安慰:「如果能夠,說出來會好過些。」
家真放下手,「法醫的人生觀不同我們吧,工作太具啟發性了。」
昆生閒閒答:「的確叫人不大計較髮型服裝這些,不過,活著應有活著的樣子,我們多數愛整潔。」
家真輕輕說:「我每夜均夢見大哥。」
「那也是正常的事。」
「那次,真麻煩你了。」
「是我工作。」
「請恕我醜態畢露。」
昆生微笑不語。
那邊周氏昆仲大聲叫:「許家真你再不歸隊,電子遊戲創業就沒有你份。」
誰知家真也大聲嚷:「我棄權。」
昆生訝異,「你們在搞電子遊戲?」
「正是,祝醫生。」
「昨日我才讀到一段報告,有人已經研製成一個叫『乓』的遊戲:一隻小小白球在螢幕跳來跳去---」
周氏昆仲大聲慘叫,響聞十里。
「啊,千多小時工夫泡湯。」
「快去把報告找來看個究竟。」
他倆衝進屋去。
昆生笑問:「他們不知道?」
晚上吃飯,兩兄弟垂頭喪氣。
昆生勸:「不如研究別的題目,像電腦繪畫之累。」
周阿姨笑,「電腦怎會畫畫?」
昆生說:「志強有辦法,志強是不是,志強對電腦繪畫的研究已引致迪士尼公司關注。」
可是周志強心有不甘,「只差半步,『乓』就是我們的產品。」
「嗯,擦肩而過。」
周阿姨又笑,「是,我與環球小姐寶座,諾貝爾獎狀等全部擦肩而過,兄弟們,少說廢話,繼續努力。」
「對,對,媽媽說得對。」
氣氛又好轉,大家酒醉飯飽,盡歡而散。
周家阿姨豪爽樂觀的性情與家真母親全然相反,但家真十分敬愛周阿姨,他欣賞那種天掉下來不動容的豁達。
志強他們頑劣,她從不動氣,功課進退,亦從不過問,她不是故作瀟灑,而是真正大方,這才難能可貴。
當下周阿姨說:「家真,你與昆生說得來,再好沒有,這個憂鬱小生交給昆生了。」
那晚,家真第一次睡得穩,閉上眼,再睜開,天已經亮了。
沒有惡夢,沒有流淚,沒有冷汗。
肯定是祝昆生醫治了他。
他約昆生出來喝咖啡。
戶外小小咖啡座叫費茲哲羅,棕櫚樹影映之下,別有情調。
加州也熱,但是熱得通爽,不會引人遐思,與蓉島的濡濕潮熱全部一樣。
「可是想念蓉島?」
「你怎麼知道?昆聲,你簡直會閱心術。」
「因為我也懷念清晨蓉島的雞蛋花香,女孩子木屐搭搭,小販叫賣番石榴紅毛丹…」
家真吁出一口氣。
他與昆生可以說上一天一夜。
「為什麼咖啡座叫費茲哲羅?」
「美人珍惜本土文化,F史葛費茲哲羅是他們的李白。」
「那態度是正確的,那叫敝帚自珍:凡屬自己,才是最好,得不到的,管它呢,自重自愛自強,美國精神,他們全不崇外,全世界得接受他們文化。」
家真抬起頭,「說得對。」
「他們全國眾志成城,絕不像東亞某些地區,欠缺自信,但凡外國人所有,都吃香熱門,決意遺棄本地原有寶貴文化,自己踐踏自己人,自暴自棄。」
家真點頭,她在說的是蓉島,她替蓉島可惜。
「費茲哲羅的小品文字又沒有那樣好?見仁見智,」昆生微笑。「可是美人不會替雨果立銅像,亦無可能把咖啡座叫狄更斯。」
蓉島本土文化漸漸消失淡化,眾殖民地中,本色被侵損得最厲害的是蓉島。
第七章
家真轉變話題,「昆生,你碩士修什麼題目?」
昆生答:「你不會想知道。」
「我並非膽小如鼠。」
「嗯,同科學鑒證有關。」
「不願透露?這樣好不好?我們交換參觀工作地點。」
「呵許家真你會後悔。」
「你先來我的實驗室。」
名校,頂尖學系,實驗是真的壯觀。
一整幢大廈十二層樓全屬電子科學系,人來人往,學生們在此食宿遊戲,當然,也做研究,朝氣勃勃,全是英才。
昆生問:「你在做何種報告?」
「我與微型科技學系聯合研究掌中電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