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成怎樣?」
「小得像一張名片大小。」
「有可能?」
「請來過目,多多指教。」
昆生驚歎,家真桌子上擺滿各式樣品,雖然稚拙,但是已能實用。
「哎喲,像科幻影片中道具一般。」
與昆生在一起,說不出投契,家真已把一新淡忘,不再思念。
可是,他的另一個好友維多利卻找上門來。
她盼望的看著他,「好久不見。」
家真歉意地說:「請進來,我正想約你談一談。」
她坐好了說:「談一談,通常男生同女生這樣說,即表示要分手。」
家真羞愧。
「你找到了她?」
家真點點頭。
「那個你一直深愛的美女?」
家真想說不是她,但又怕太過混淆,只得點頭。
維多利似乎明白了。
「這一次回蓉島,你終於找到了她?」
家真又點頭。
維多利吁出一口氣:「蓉島即將獨立。」
「誰說的?」
「聯合國對流血衝突感到不滿,已促英注視此事,照英人管理,搾乾了的一個小地方,也無所謂放棄。」
「維多利,你對蓉島前途一向甚有見解。」
「家父在東南亞投資,他是專家,不但是蓉島,對香港與新加坡局勢更有瞭解。」
「知彼知己,百戰百勝。」
「是,我知道我該退出了。」
「我們還是朋友。」
「我不稀罕同你做朋友。」
維多利忽而落淚。
她隨即英勇地站起來,打開門離去。
家真沉默,他不覺得傷害人家感情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
但維多利也該明白,她與他始終會走到盡頭,純白種羅森復家族怎會接受一個黃皮膚男子。
---我們敬重華人,華裔對社會貢獻良多,華人勤奮好學,華人文化悠遠深長,但是。
但是,華人不可約會我們女兒。
這些日子,維多利從未邀請家真上她家去,她必定明白家規。
知難而退的可能是許家真。
他只沉默了一日一夜,看到昆生,又活潑起來。
「輪到你了,還不帶我去參觀你的工作地方。」
昆生不出聲。
「昆生,我想進一步瞭解你。」
「家真,我是法醫。」
「我明白。」
「那麼,來吧,趁早看清楚我的真面目,該去該留,隨便你。」她說得十分嚴重。
昆生駕車把他載到一座公園門口。
園子用鐵閘攔住,重門深鎖,門牌上寫「加州大學法醫科研究地點,閒人免進。」
家真大奇,「這是什麼地方?」
昆生出示證件,守衛放她入內。
園子裡鳥語花香,同一般花園並無不同。
昆生帶家真走小徑入內。
家真漸漸聞到一股腐臭味道。
「噫,這是什麼?」他愕然。
昆生取出口罩給他。
家真忽然明白了,他遲疑,腳步停止。
昆生看著他,「現在離開還來得及。」
「我不會逃避,我想瞭解你的職業。」
「那麼好,請跟我來,這是我的碩士論文題材。」
前邊,在空地草叢旁,躺著人類最不願看見的東西,他們自己的軀殼。
家真卻沒有太多恐懼。
「這是一個什麼人,為什麼暴露在野外,你打算觀察什麼,最終有何目的?」
昆生答:「的確是科學家口吻,這位先生是名七十二歲前運動員,志願捐助遺體作醫學研究,此刻編號是一三四七,我們對他十分尊重,我負責觀察它塵歸於塵,土歸土的過程,拍攝記錄,結論可幫助警方鑒證案件。」
家真不出聲。
「此處共有十多名志願人士。」
昆生盡量說得幽默。
奇怪,就在鬧市小小公園,撥作如此詭異用途,抬起頭,可以看到不遠處高樓大廈,人來車往。
昆生見他沉默,輕輕說:「走吧。」
家真也覺得外人不宜久留,點點頭,偕昆生離去。
家真回家淋浴,香皂抹全身之際,不禁笑出來,他揶揄地說:「活著要有活著的樣子。」
難怪昆生如此豁達大方,日日對著那樣的題目做論文,早已悟道。
吃晚飯時他說:「那些蒼蠅從何而來?」
「蒼蠅在七公里外可聞到食物所在地,適者生存。」
「昆生,你是否擁有所有答案?」
「試試問。」
「我們從何處來,往何處去,短短一生,為何充滿憂慮失望?」
昆生握住他的手,「我茫無頭緒,一無所知。」
兩人都笑了。
昆生看著他,「你不介意我的職業?」
「我十分敬重你的工作。」
「你不介意我比你大三歲?」
家真不好說:我所有女友都比我大。
他故意遲疑,「這個問題,可得慢慢商榷。」
許久沒有這樣高興。
放學時分,家真會覺得興奮,噫,可以見到昆生了,聽到她溫柔聲音,細心問候,是人生一大快事。
他先回公寓做意大利面等她來吃。
電話鈴響,家真以為是昆生。
那邊確是家英冷峻的聲音。
「家真,我想母親已知真相。」
家真不出聲,心情沉到谷底。
「她開始喝酒,一小瓶杜松子酒藏在手袋裡,有需要便取出喝上一口,傭人在床底下找到許多空瓶。」
家真鼻子酸澀。
「原來她已喝了一段日子,據估計,我們知道那日,她也已經知道,唉,竟沒瞞住她,人是萬物之靈,她有感覺。」
家真落下淚來。
「家真,你說過願意照顧母親。」
「是。」他清清喉嚨。
「爸的意思是,讓她到你處小住,順便看心理醫生。」
家真立刻接上去:「我會盡力照顧她。」
家英鬆口氣,「好兄弟。」
家真答:「媽媽永遠是首位。」
「最近你的信件電話都少了,聽說找到新女友。」
家真說:「是,她叫祝昆生。」
「不會妨礙你照顧媽媽吧。」
家真更正二哥,「昆生會幫我料理媽媽。」
家英訝異,「那多好,那是我們的福氣。」
家真到飛機場接母親。
許太太最後出來,蒼白,瘦小,穿厚衣,已經喝得七分醉,可是看到家真,十分高興,抱緊。
「媽媽還有家真。」
「是,」家真把母親擁懷中,「媽媽還有家真。」
想到小時候,三四歲,三十多磅小胖子,媽媽仍把他抱著到處走,大哥二哥不服氣,老是說:「媽媽還不放下家真」,家真潸然淚下,今日媽媽已瘦如紙影。
他嗅到她呼吸中的酒氣,杜松子酒很奇怪,有一股香味,不如其他酒類討厭。
他駕車返公寓。
「我找到一名墨西哥家務助理,每日下午來幾個小時幫忙---」
一轉頭,看到母親已經昏昏然盹著。
家真心酸,沒有知覺,也沒有痛苦,這是她開始喝酒的原因吧。
酒是最好的麻醉劑。
回到家,家真扶母親進寢室休息。
他跑到附近酒店,買了一箱紅酒抬回去。
一時戒不掉,就得補充酒源,小時候母親寵他,大了由他縱容母親。
他又與心理醫生接頭,約好時間,由女傭兼司機接送。
家真返回實驗室,與日本新力通了一個電話。
「我是加州理工許家真,找貴公司山本先生,他不在?請同他說,許願意出售一項專利,請他回復,是,山本會明白。不客氣,再見。」
家真不願再問家裡掏錢,他已成年,他應該接棒。
下午,他在家裡看書。
昆生帶了許多水果上來,又買了紅米煮粥。
許太太徐徐醒來,慢慢梳洗,換過便衣,略為精神。
她說「加州氣候適合我。」
想一想,在手袋中找到小瓶杜松子酒,斟出喝一口,舒暢得多,上了癮不自覺,但是不喝,雙手會得微微顫抖,而且心慌意亂。
她喝了一碗粥,誇獎昆生幾句。
「祝小姐家裡還有什麼人?」
「阿姨叫我昆生就行,我家有父母兄弟。」
「做什麼職業呢?」
「我們全家是醫生,父母管眼科,大哥腦科,弟弟在讀心臟科。」
許太太讚歎:「一門人才都有醫學頭腦,想必是遺傳。」
昆生微笑,「阿姨可准我替你檢查一下。」
昆生試了交替反應,又觀察她眼睛喉嚨。
「阿姨要多休息。」
「家裡有醫生多好。」
家真笑,「我也發覺了,找女朋友,越能幹越好,多加利用,沾光借力。」
昆生切出水果來。
許太太說:「一見家真我就高興。」
昆生走開,許太太說:「昆生已默許?」
「勇敢的她沒嫌我窩囊。」
「那你總得有點表示。」
「我們不注重這些。」
許太太脫下手上一枚鑽石指環,「給你作訂婚戒指吧,尺寸不合可拿去改小。」
「我不要,寶石那麼大,那麼俗氣。」
「傻孩子,收下。」
「我不喜大鑽石,像只燈泡,炫耀,惡俗。」
忽有聲音從背後傳來,「誰說不好,我喜歡。」
只見昆生從背後伸手接過指環,立刻套在左手無名指上,「大小剛剛好。」她笑著說。
許太太咧開嘴歡笑。
家真搔搔頭皮。
就這樣,他訂了婚。
傍晚,日本人的電話來了,那山本只說了兩句話:「許先生,我們馬上派人到加州來與你簽合同,抵埠後在與你聯絡。」
家真心情好,「媽媽,你喜歡這裡,不如與我住,我與昆生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