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擺出趾高氣揚的態度,絲毫不許爭辯地說:「妳這孩子資質這麼差,我還不知道要賠多少金子進去栽培她,才能讓有錢人看上她呢。我說過要替她買新衣裳,難道買衣裳不用錢嗎?妳就當捨錢給女兒買衣服也不肯?未免也太狠心了。」接著便不由分說地將金幣塞進她的手裡。
母親顫抖的手握著金幣,她憤怒、她後悔、她想將這些錢摔在地上,然後牽起小女兒的手回家。可是回家……回到家呢?繼續吃著黃米配鹹菜,繼續為孩子補已經破到不能再穿的衣裳,繼續看著丈夫身兼兩份工,體力一天比一天差,直到家裡的米吃光了,又要開始挨餓……冬天就要到了,他們家卻還沒有準備好乾糧。
日子,是沒法過了,不然當初也不會出此下策,忍痛將孩子割愛……
母親猙獰的表情消失了,她緩緩地蹲下來看著女兒,那表情是心已死的灰白無神,最後一次為她撥開額前發,撫摸著她的臉蛋,巡視著小女孩的臉,母親想永遠記著她。但,若今後無法再見,記住又有何用?
「妹子,妳從今天起要跟著這個叔叔知道嗎?」語末,她有些哽咽。
小女孩不依地嘟起嘴。「不要,人家要跟娘回家。」
「妹子要乖,要聽話,知道嗎?」此時母親再也忍不住地掉下淚來,但她很快就將淚水抹去。
小女孩似乎被感染了似的也紅了鼻頭,開始哇哇大哭。「不要……人家要跟著娘,嗚哇……」
母親這時站了起來,用力甩開小女孩想抓住她的手,說:「妹子這麼不聽詁,娘要走了,不理妳了!」她真的走了,背過身子毅然決然的走了。
小女孩作勢要衝向母親,男人趕緊抓住她,這種場面他已習以為常。
孩子的哭喊喚不回親愛的母親,佯裝堅強的母親終也在遠離孩子之後放聲大哭,直到嗓子啞了,淚也干了,只能當作沒生過這個孩子吧。
男人在小女孩終於停止了哭鬧之後,交代她在原地等著,他要去附近辦點事,其實就是另一筆交易約在別的地方進行罷了。他不擔心將小女孩獨自留下她會逃跑,因這附近荒涼至極,不要說小孩了,連大人都不敢任意走動;只要編一些鬼怪的故事來嚇唬嚇唬小孩,他們就不敢離開原地。
男人騎著驢子走遠了,小女孩還在啜泣,紅腫的雙眼已經看不到母親的身影,害怕的她很想大聲地哭,但那個叔叔說這附近的魔鬼最喜歡吃愛哭的小孩,所以她只好死命的咬著嘴唇,不讓哭聲走漏。
沒想到不久後就下起了滂沱大雨,雨大得讓人幾乎看不清前方的景物。被吩咐不准走動的她只好乖乖站在原地,腳下的泥土變軟了,她感到兩隻腳已經陷進了土裡,那種濕濕稠稠的感覺她非常不喜歡,可是叔叔一直都沒有回來。
天已經暗下來了,她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是雙腿已經失去知覺,皮膚也不再感覺冷,肚子餓的感覺也消失了,這並不是一件好事,因為這代表著小女孩離死亡愈來愈近。
雨沒有停,打在耳朵上的雨聲很像馬蹄聲,所以當真正的馬車駛來,小女孩並沒有察覺。
吁!急促的煞車聲在黑夜中響起,馬伕在千鈞一髮之際收緊疆繩把兩匹馬停住,才不至於將這名擋在路中央的不明生物給踩扁。
小女孩遲緩地轉動著眼珠,她發現好像有人來了,是叔叔來了嗎?還是娘回來接她了?
都不是。
朝她走來的有兩個人,一個撐著傘又提著燈籠,另一個則是在傘下緩緩前進,當兩人來到小女孩身旁,她用盡力氣抬起頭一看,昏暗中看見了一個大哥哥,大哥哥有著乾淨的容顏,他彎下身問她:
「妳為什麼這麼晚了還獨自在這裡?」
小女孩凍僵的嘴唇開了又閉,卻發不出聲,終於在她吞嚥下稀少的唾液後說了一句:「娘……把我交給……叔叔,叔叔……沒有……回來。」
雨水不斷從小女孩密長的眼睫上落下,濕透的發貼著前額,渾身不住地顫抖。
撐傘的人貼近問話人的耳畔。「太子殿下,應該是被『交手』的孩子。」
年輕男子面色比方才更加凝重,他馬上解下披風將小女孩包覆其中,接著將她抱了起來。撐傘的人看著他的舉動,不禁擔心的追問:「太子殿下,您這是想做什麼?」
抱著小女孩的年輕男人逕自走回馬車,愣在原地的男人趕緊跟了上去,幫他撐傘。「太子殿下,這萬萬使不得啊,這種來路不明的孩子……」
男人口中的太子停住腳步,微微側過臉龐,說了一句:「難不成要讓她在這裡凍死嗎?」
目送太子殿下進入車廂內,男人和馬伕交換了一下眼色,不禁搖頭歎息。
小女孩就算長大了,也永遠忘不了那個夜晚;大哥哥的懷抱有多麼的溫暖,足夠讓她忘記所有的恐懼,安心進入夢鄉?
那年,太子無垠十八歲,小女孩八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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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雲梯的石椅上坐著彷彿從畫中步出的麗人,她賽勝新雪的肌膚被披在肩上的黑裘襯托得幾乎透明,輕抿的紅唇像秋季采收的果實水嫩豐滿,一雙半掩於密黑長睫下的水藍之瞳若有所思地看著漆黑的憑欄。雨不知是什麼時候停的,僅存的雨水沿著屋簷滴落,凝聚在憑欄上成了一面鏡子,倒映著墨黑的山和奔流的瀑布,就如同她的心情──經過昨晚的大起大落,如今只剩一潭止水,平靜得令她無法習慣。
輕微到很難用肉眼察覺地,她傾著頭用細緻的臉頰蹭著圍繞在頸圈上黑裘的毛領,這件黑裘不屬於她,而是屬於那個縈繞在她心上、揮之不去的人。
清晨,由近而遠的鐘聲響起,敲醒了大地,也敲醒了熟睡中的永晝。
緩緩撐開還未完全清醒的藍眸,已經許久不曾睡得這般沉穩,永晝滿足地再度合上眼,依戀地想在被窩中多睡一會兒。但不久後她馬上用力地睜開雙眼,竟然忘了有個與她共枕的無垠。
倏地從被窩中起身,永晝才發現身邊早已沒了人影,伸手去感覺他躺過的位置,也已經失去了溫度,心跳一下子緩了下來,恢復冷靜的她開始感受到清晨的凍,此時一樣東西映入她眼簾。
那是昨天在礦坑時,無垠披在她身上的黑色皮裘,此刻正蓋在錦被上,好似昨晚簇擁著她入睡的無垠,溫暖著她。
昨夜,她是怎麼睡著的?無垠說的話,她依稀記得一些,因為疲累的緣故,讓她放鬆後很快就進入了夢鄉。與他共枕並沒有想像中的難熬,反而是她最近睡得最安心的一覺。
將錦被上的皮裘拉近,全身又開始發冷的永晝趁著關節還未喀喀作響之前把皮裘圍在空空的細頸上,下意識地將臉埋進那溫暖的毛領中,意外的嗅著了他身上的味道,陪伴了永晝一整晚的味道,也是能令她安心的味道。
回到眼下,正端坐在石椅上的永晝褪去了一身的慵懶,戴上她習慣的冰冷面具,默然地面對這個世界。這並不能叫做泰山崩於前面不改色,她只是將真實的性格隱藏起來,另外塑造一個堅強的自己以作為防線。
對她而言,昨晚所看到的無垠好像一場夢。那個無垠沒有銳氣,全身只有能夠安撫人心的溫柔,他的一個碰觸、一個氣息,都複寫在永晝的腦海裡肌膚上髮絲間,令她無法清醒。若將她的這番感想告訴任何一個白露國的人民,她想,一定會笑掉人家大牙。傳說中的毀滅之神黑冑戰君怎麼會跟溫柔這兩個字沾上一點邊?那是不可能的。是啊,因為連她自己都覺得荒謬。
十指交握著,永晝確確盲一實感受到了無垠傳遞而來的暖流;她從父王病倒之後便沒有一夜能安穩的睡下,更遑論在決定要與黑冑戰君聯姻之後,壓力和不安更逼得她夜不成眠;持續了不知多久這樣艱苦的日子,卻在昨晚,她深深地、沒有任何干擾地享受了一晚無憂的睡眠。
想起在半夢半醒之間心底的低喃,永晝對自己的反應感到不可思議!她居然希望無垠不是黑冑戰君,希望他們其實是兩個不同的人,若是這樣,那又如何呢?永晝就可以撇清仇恨和無垠的關聯,然後呢?她希望接下去是怎樣發展呢?
皓齒輕咬胭脂紅唇,緊握的十指讓指尖都失去了血色,亂成一團的心使她感到窒息。
是因為接近夢境,所以他的嗓音聽起來如此才溫煦嗎?或者其實真是一場夢?永晝想再一次、再一次確認,無垠是否也同她一樣有張面具,隱藏起另一個自己?
拼湊起昨晚無垠說的話,永晝只記得些許,但已足夠讓她困惑。對白露而言等同於死神的存在,對黑沃來說則是不亞於神祇般的偉大,這樣的無垠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