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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真樹

  無垠接下王位時,面對著滿目瘡痍的國土,所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麼呢?永晝不禁好奇。

  成為王的無垠第一次以新的身份召見看著他長大的礦工們,他體恤他們的辛苦,不願讓已經為黑沃犧牲了大半輩子的他們繼續在潮濕的坑洞中度過餘生;得到這般大赦的工人們愣在原地,接著便有人哀聲哭了起來。不明所以的新王向他們請教原因,才明瞭這份「見不得光」的工作對他們而言是多麼的重要。

  自由與生命,他們當然是選擇後者,當時的無垠也才恍然大悟,自己的體貼並不是真正的體貼,他距離平民百姓還很遙遠,若是能夠設身處地為他們著想,又怎麼會提出如此不合理的決議?

  永晝沒有回話,原因是她說不出安慰他的話,也說不出傷害他的話。

  如果黑冑戰君和無垠是兩個不同的人,那她就不需抱持著如此矛盾的心情聽他說話、分享他的心情;若是以一個王儲的身份來瞭解他的故事,那絕對是值得學習和尊敬的,畢竟他是這樣一個傳奇的君主。然而如今她卻不能夠這樣做,因為他的故事中染著祖國人民的鮮血,挾帶著冤魂的怨念,永晝無法遺忘這深刻的曾經。

  無垠的體溫包覆著永晝的身子,已經無力抵抗的她將臉埋在他的肩窩,隨著呼吸汲取他身上特有的味道。從來不當與男性如此這般親密的接觸,雖她名義上是他的妻,但到目前為止,永晝依然無法體認這個事實。太多的外來因素使得她不得不忘卻已經為人妻的身份,唯獨現下這一刻,她渴望能卸下國仇家限,只管在溫暖的懷抱中進入夢鄉。

  「妳知道嗎?妳的到來是眾所期待的,甚至連邊陲的人民都為妳掛上了象徵喜事的紅布。」睡意漸消的無垠不管懷中的人兒有沒有在聽,仍是在說,「甚至……洋溢著比我登基時更澎湃的歡騰。」說不定,他更希望永晝已經睡去,聽不見這些懦弱的碎語。

  「也許,我還做得不夠。」尾音飄入雨聲中,終究消失無蹤,而夜話,也只限於睡夢之間。

  閉著眼、呼吸均勻的永晝似乎已經安穩地睡去,她無意識地伸出一隻冰涼的小手撫上無垠的面頰,彷彿在安慰著他。無垠握起那隻小手,放在唇邊輕啄。

  他為她暖了被、暖了床,但距離融化她心中的冰雪,還有一段距離。

  他們兩人都在追逐,追逐更可靠的自己,希望有朝一日能夠成為千萬人民的支柱。但,誰要來當他們的支柱呢?無垠閉上雙眼,試著與她一同到遠離現實的夢境,即使短暫,但至少能使他們暫時卸下沉重的伽鎖,活在虛幻的世界。

  第三章

  小女孩赤裸的雙足踏在泥濘裡,任由天上落下的大雨淋濕了一身。粗製的衣裳恨本無法保暖,加上雨水的浸濕,使得她那原本還算紅潤的嘴唇凍成了紫黑色,兩隻小手分別抓緊了上衣的下襬,握成拳頭不敢放鬆的姿勢證明了她的煎熬。

  時是黃昏,但突如其來的豪雨使天色完全失去光明,厚重的雲層鋪滿天際,小女孩試著抬頭看看天空,但不斷打進眼中的雨水使得吃痛的她不得不放棄。

  於是夜晚就這麼來臨了。

  這是一條荒廢的道路,比起小女孩所居住的村落,這裡稱得上是杳無人煙的荒地。今早母親在晨鐘還未響起前就將小女孩從熟睡的姊弟中間給叫了起來,還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之前,母親已經開始為她換上外出的衣服。雖名為外出的衣服,也只是多加了件用茅草編織而成的披風。

  「娘,咱要出門嗎?」小女孩仰頭看著母親,剛睡醒的小臉蛋粉嫩可人,但母親卻沒有多看她一眼,反而是急促地為孩子穿衣並抽空回答道:

  「乖,娘帶妳去見一個人。」

  「姊姊跟弟弟不去嗎?」稚嫩的童音中沒有任何心機,這使得母親的動作更加慌亂。

  「不去不去,今天娘只帶妳一個人去。來,咱們走啦!」

  幫女孩穿好衣服的母親牽起小手掀開房門簾。這時女孩才發現父親也起得好早,已經坐在外頭等著了。

  「孩子的爹……」似是沒料到丈夫會來送她們,母親顯得很訝異。

  父親低垂的臉隨著一旁的燭火搖動反映出忽明忽暗的陰影,他本打算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等晨鐘一敲就提起鋤頭去工作,但自身旁的妻子下床之後他就再也無法合上眼。

  「妹子,來。」父親對小女孩招招手,要她過去他身邊,小女孩也不疑有它,正準備鬆開母親的手向爹走去時,她才發現母親的五指抓得有多緊。

  母親堅定的說:「不行。你愈看她,愈會心軟,我們這就出門了,你回房去。」

  父親抬起頭,注視著妻子,兩人眼中都藏著淚,但一定要有一方果斷,於是母親頭也不回的牽著女兒走出門外,直到妻女的背影消失在濃霧中,他才低下頭無聲地落淚,粗糙的手掌抹去了不該出現在父親臉上的痕跡,但好像停不了似的,淚水沾濕了前襟。

  走了好久好久,小女孩從出生以來就沒有出過這麼遠的門,路上的景色變得陌生,人煙也愈來愈稀少。小女孩偷偷觀察著母親的神色,但母親嚴肅的表情讓她不敢發問,只是她有一種感覺……已經離家愈來愈遠了,再也回不去了。

  小女孩沒穿鞋的腳掌已經磨出了水泡,水泡破了,流出血,但血很快就干了,接著又長出新的水泡,她嘗試著專注於如何走路才不會摩擦到水泡而忽略其它事,這樣腿的酸疼和肚子的飢餓就能暫時被忘記。

  突然,母親停下來了,口中唸唸有詞。

  「應該就是這裡了……怎麼不見人影呢?」

  好像知道母親在等人,小女孩轉動著細白的頸子四處張望。果不其然,從不遠處來了一個騎著驢子、戴著斗笠的人,驢子行進的方向正是朝她們而來。

  騎驢子的男人來到母女面前,驢子烏黑的大眼和不斷噴氣的鼻孔正對著小女孩,她有趣地研究著這只看起來傻氣的動物。騎驢的人一個跳躍便從驢背上落了地,接著開口說話,這下小女孩被他的一口黑牙嚇得躲在母親背後。

  「黑田東齊村的巫氏?」男人問。

  母親連忙點著頭。「是是是,都是托表嫂的福才能找上您。」

  被捧高的男人顯然是開心了起來,連肢體語言都比方才豐富得多,他高八度地哼笑著。

  「那倒是。妳表嫂那兩個閨女正在有錢人家享用山珍海味呢!要不是靠我,她幹上一輩子的活兒也沒法給女兒過這樣好的日子啊,妳說是吧?」

  做他們這行的,只要吹噓著認識多少的達官貴人、門路又有多廣,只要把兒子女兒交給他,不只可以得到一筆獎金,兒女更可以擺脫貧窮的命運從此飛黃騰達,就會有傻呼呼的父母自動將兒女送上門來,還對著他鞠躬哈腰,真以為是將兒女送進了皇宮。然而事實上,這些孩子的後路究竟如何?卻從來沒有人願意去過問。

  這些父母是真傻嗎?還是只是窮怕了?當眼前出現一道光明,不管光明的背後有多黑暗,他們都願意假裝不知情,只要能夠稍稍從貧困中紆解,即使犧牲一兩個孩子也是情非得已。

  母親沾著塵土的臉上堆滿了笑容,頻頻稱是。她將小女孩推向前去,說道:

  「你看這孩子成嗎?」

  男人打量著小女孩,一下皺眉,一下癟嘴,搞得母親的一顆心七上八下,好不容易終於開口了。

  「鄉下味兒重了點,但還行,我給她買點漂亮衣裳穿上就完全不一樣嘍!」

  一聽到他還要為女兒買新衣服,母親便放下了一半的心,甚至還有點感激。說不准女兒的運氣好,碰到貴人了。村子裡的人都說這「交手」十個裡面有九個都是干見不得人的勾當,但也許十個裡面唯一的一個好人就讓他們給碰上了。

  被夾在兩個大人之間的小女孩聽不太懂他們在談論什麼,只能低著頭看看自己的腳丫子,沾滿了泥土,兩隻腳互相搓揉著,試圖弄掉一些土塊。

  「那……這……該怎麼算呢?」

  母親閃爍的眼神馬上就讓男人知道了她想說什麼。不就是錢嗎?這些父母也真是奇怪,都狠得下心來把孩子帶離家這麼遠,只為將孩子賣掉,這下卻又好像把這交易當作什麼骯髒的事,連說都不敢說。

  男人從腰帶裡掏出三枚金幣,金值在銀之上,但他手上拿的卻是金幣中的最小額,用模具壓了再壓之後才完成的薄薄一片。

  母親看著那三枚金幣,雙眼忽然睜大了,皺著眉問:「這跟當初表嫂同我說的不一樣啊。」

  表嫂說她兩個女兒一共換了十五枚金幣,十五枚金幣這個數字在母親的心中起了漣漪,就因為這樣,所以才會願意把小女兒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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