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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真樹

  放下身段檢討自己,甚至自責,他不會一味的驕傲,也不是嗜血成性的殺人魔。

  是否可以用賢君這個詞來形容他呢?望著陰鬱的天空,藍眸深處浮現父王老邁的病容。

  一向被百姓愛戴的父王在剛與黑沃國交戰時就因為瞧不起年紀不到他一半的黑冑戰君而吃下第一場敗仗。永晝憶及父王震怒時所說的話──「那個乳臭未乾的小伙子懂得什麼叫治國嗎?不是帶兵侵略它國就能成為英雄啊!」現在的永晝似乎已經漸漸能明瞭,那個披上重重鎧甲、揮著長刀,率軍破壞和平的君王在思考些什麼了。只是,愈是接近無垠的內心,永晝就愈想逃,因為無論他有著如何悲傷的過去,抑或背負著多麼沉重的使命……身為敵國的公主,她也無法原諒他。

  就在這時,默芸端著熱茶走下階梯;當她來到永晝身邊時,永晝卻沒有察覺;一反以往敏感的她,默芸不用猜也知道一定是發生什麼事了。

  將茶壺放在石桌上的輕脆聲響終於喚起永晝的注意,可能是想遮掩自己的失態,她在慌亂之際忽然吐出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問題:「為何這瀑布的水似乎比昨天來得少?」

  微笑地為眼前可愛的王后斟了熱茶,默芸將稍燙的杯子置於永晝的掌心,接著兩手為她拉緊皮裘的領子,將她照顧得無微不至。

  「奴婢可以坐下嗎?」她問,深灰的眸子露出淡淡的笑意,甜甜的酒窩嵌在淨白的臉上。

  永晝點了點頭,輕啜了口黑沃的茗品──墨雨香。

  落坐於永晝身旁的默芸和她一樣眺望著遠處的山頭,那雙平時滴溜溜打轉的水目,無意間流露出不屬於她這個年紀的成熟。

  「山頂的源頭開始結冰了,從今天起會明顯的愈來愈冷,下個月應該就會下雪了。」轉過蜂首看永晝,她微笑地說:「所以奴婢才希望您能把這件皮裘披著,雖然它不是白色,但絕對可以保暖。」

  她沉默不語,若是昨天以前的她,要她穿上這件皮裘絕對是抵死不從;但反觀今晨,當默芸提到希望她今天要外出的話,最好是把無垠留下的皮裘披在身上保暖,面無表情的她只是不答應也不否定,任由默芸為她披上。

  時序已入冬,白露國的冬天也有寒意,但除了北方的少數城鎮,全國幾乎是不下雪的。相對於白露國的溫暖氣候,黑沃國真可稱得上是嚴冬了。永晝剛有記憶時,便和父王母后前往北郡巡視過,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從天而降的純白雪花,雖然小手已經凍得發紅,頭一次看見雪的永晝依然興奮地在雪地上玩耍不願進屋,直到母后擔心她染上風寒才將她抱進屋裡。火爐旁,父王將全身冷冰冰的永晝包在大衣裡取暖。母后柔美的笑容,父王寬厚的懷抱、溫暖的火光,交織成一幅美好的天倫之畫,封存在永晝已長大成人的心中,當年單純的快樂,似乎已不復見。

  人必須往前走,要前進就必須付出代價;走得愈遠,失去的也就愈多。

  「昨日戰君帶您去了礦坑嗎?」默芸的聲音喚醒了永晝,於是她頷首。

  永晝沒有注意到默芸的眼裡劃過一絲複雜的波動,但只一瞬便消逝,因為那是不該存在的情緒。

  「戰君自小就把那座礦坑當作第二個家,雖說凌霄殿和礦坑無法比較,但在意義上而言,作為我國命脈的礦石其重要性遠超過用血淚堆積而成的凌霄殿。」她沒有說出口的是,當無垠要去礦坑,總不讓任何人隨行。

  在她踏進宮中的三年後無垠便登基成為新王,然關於這位救命恩人的事跡,她可一項都沒漏聽。知道得愈多,就愈無法自拔的崇拜他、尊敬他。

  像她這種來歷不明的孩子連在凌霄殿做下人都是件難事;黔柱受無垠所托,將她收留作為丫鬟,賜名默芸。直到無垠成了新王,默芸便積極爭取進宮服侍的機會,她有著強而有力的後台,因此晉陞的過程十分順利,但主因還是戰君非常重用她。因為默芸嘗過這個國家的悲哀;背叛她的不是她的雙親,是這個國家,無垠曾這樣告訴她。

  永晝看著默芸,這個一直讓她無法不去在意的宮女。說她是宮女,永晝認為不妥。從她和其他婢女之間的交談語氣以及態度看來,都絕不是一個宮女所能掌握的權力。再說默芸的談吐不俗、相貌清麗,氣質可比大家閏秀,這些特質都不可能在一個宮女身上存在。

  遺是因為黔柱將默芸收為丫鬟只是名義上的事,實際上黔枉和默芸的關係更像父女。

  黔柱為右相兼御書苑苑長,飽讀詩書、學富五車的黔柱本是太子無垠的師傅,在朝中備受推崇;於是以黔柱為首的書苑派臣子便成為無垠登基後的最大後盾。和無垠之間亦師亦友亦君臣的黔柱既然被托付要好好照顧這個撿來的孩子,他怎敢真如無垠所言,置之為下女。孑然一身的黔柱將大半輩子所學的知識盡授與這個命運多舛的孩子,並且為她取了只有貴族才會有的名──默芸。

  得到新名字的默芸像是脫胎換骨般地重新開始了人生,她白天學儀態禮儀,晚上苦讀書卷,年紀尚小的默芸卻已經在心中立下誓言,有朝一日必要報答無垠的再造之恩。

  「默芸。」永晝難得叫她的名,默芸有些吃驚地回過頭,看見了永晝朝她攤開的手掌上擺著一樣她再熟悉不過的東西,戰君長年帶在身上的水晶靈擺。

  「他昨天把它給了我,可以請妳告訴我關於它的故事嗎?」永晝提出了這樣的請求。

  這個靈擺是無垠父王生前留下的遺物,但無垠卻如此輕易地便將它轉送給了她,不管他的態度有多輕浮和不在乎,她想這其中一定暗藏著什麼故事或原委,她想要知道。

  默芸緊抿的唇微微地顫抖著,眉間皺起一道淺紋,她自問:到底還奢望著什麼?

  從那個被大雨淋濕的記憶中,她夜夜想起黑沃國的太子彎下身來詢問她為何只身在此。那張稚氣未脫的俊顏是如此的誠懇,那是一位充滿抱負的太子殿下,就算在夜裡,他的周圍依然散發著光芒。她並不恨母親的決定,若不是被拋棄過一次,又怎能成為今日的默芸呢?有得必有失,她只是為無垠經歷了一次人間悲劇罷了,這樣的代價所換來的結果她完全沒有怨言。

  雖怨恨過神,恨祂讓她與他相遇,卻不讓她愛他。然,出身卑微的自己能夠在戰君身邊做個奴婢已經是最大的福份,知足的她很明瞭今生今世都不可能站上無垠身旁的位置;總有一天,她會看著無垠牽起王后的手,和王后深情相望,他的眼裡不再倒映著小女孩髒兮兮的臉,而是身份與他相稱的王后。因為是無垠所愛,她也會盡全力去愛,只要他開心,誰也不能奪走他的笑容。

  祝福,並不是她唯一能做的事,因為她知道保護永晝就等於保護無垠,她希望能夠親手守護這兩人的幸福。

  但是,心好痛。當她看見戰君從不離身的水晶靈擺平躺在那隻玉雕般的手掌上時,又好像更清醒了一些;醒來之後要面對的是殘酷的事實,是她早就知道、也以為自己已經接受的事實。

  就如同默芸所想的,永晝有著敏銳的觀察力。她不可能看不出默芸臉上的表情轉變,彷彿有許多話要脫口而出,卻還是悵然地吞了回去。是吃驚,是失落,是悲痛,幾種情緒交雜在一塊兒,導致她一時說不出話。

  終於,默芸深呼吸後開始向她敘述她想聽的答案。

  「上一代的王后,也就是戰君的母親,是個非常適合佩帶寶石的人,任何不起眼的晶石只要戴在先後身上,就會像是價值連城的珍寶。然而其實先後最鍾愛的,只有一樣東西,就是先王特地為她打造的水晶靈擺,也就是現在王后手裡握著的東西。」

  這些都是黔柱對她講述過的內容。對年幼的默芸而言,這些故事當中的人物都好像仙人一般的遙遠,就如同皇宮裡的歲月對平民百姓來說只是存在夢裡的情景一樣。

  「先後在生下戰君四年後,因病崩沮,從此便開啟了黑沃國另一章的歷史。痛失愛妻的王靠著寶石來緬懷已經不在的摯愛,甚至到了動搖國本的地步,任誰也無法將王從懸崖邊拉回來,最後連唯一的親骨肉都不認得。」默芸一想到那被遺忘的孩子,便無法抑制地錐心,因為她曾經體驗過那種痛,同樣的情形換到無垠身上更加讓她不捨。

  永晝的藍瞳失去了生氣,像裝飾用的琉璃珠,沒有焦距,這個故事和昨天聽到的有些許差異,也許默芸並不想這麼快就將這個國家的傷痕攤在她面前,所以有所保留。但事實上,昨天默芸所講的是民間的故事,現在所說的,則是凌霄殿的往事,沒有何者對何者錯。對那些被剝削得體無完膚的老百姓而言,王的愛情能佔有多大的份量?就算他們知道了,也不會在殘破的家中拭淚,只因為同情喪妻的王。但歷史就是如此無情的東西,王公貴族的喜怒哀樂總是被放大,鉅細靡遺地記載在史書裡;然而成千上萬的平凡百姓,他們的淚水歡笑誕生死去只佔據篇幅的角落,草草帶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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