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護趕進來:「安德信先生,現在替你注射鎮靜劑。」
英上去握住他的手。
護士示意小英出去。
彼得安德信問醫生:「這是怎麼一回事?」
醫生痛心說:「年輕人茫視毒品殘害肉身。」
「不,爸,揚有別的理由。」
彼得扶著英的雙肩,「你知道因由,快告訴我。」
這時,看護出來說:「病人要與小英說話。」
英把文件交在養父手中,再走進病房。
只見揚已鎮靜下來,默默流淚,剎那間他又似怪獸變回正常人。
英幫他抹去眼淚。
她輕輕說:「我已得悉真相。」
揚看著她,哽咽地說:「英,上天對我倆太不公平。」
英握住他的手,「揚,你不堪一擊,我以為你早已把身世丟開。」
「英,你知道我是什麼人?」
「你是我好兄弟。」
「不,英,我是怪獸之子,我的殘暴本性遲早會顯露出來,安宅全家會被我殘害。」
「胡說,你是你。」
「英,文件說得很清楚:我是因強暴生下的孩子,生母在我出生一個月自殺身亡,我全身沒有一滴好血。」
英握著他的手,「你無能為力,不是你的錯。」
彼得安德信堅毅的聲音在身後傳來:「揚,你是我的兒子,你一切遺傳自我,我對你負責!」
連看護聽了都聳然動容。
彼得握住揚的手,他們兩人的手一般大小,只是一黑一白。
幼時小英會妒忌,時時用力把父兄的手撬開,今日,她卻沒有那樣做。
她只是把自己一雙手加在他們的上邊。
彼得平靜地說:「媽媽已自非洲趕回,你令中年的她如此不安,該當何罪。」
揚號啕大哭。
醫生進來,「什麼事如此嘈吵?病人不宜激動。」
看護把他拉開說了幾句。
他歎口氣出房去。
彼得說:「有事應一家人好好商量,我與你母親均不知你身世真相,即使知道,也不會改變心意,你已成年,應對個人言行負責,不必混賴血液質素。」
揚鬆出一口氣,忽然之間,昏昏睡去。
彼得的襯衫已被汗濕透。
這時朱樂家忽然過去對安氏說:「安先生,我由衷欽佩你。」
彼得拍拍他肩膀,「你爸也會一般對你。」
小英雙目濡濕,「我相信是。」
璜妮達一邊抹眼淚一邊說:「真萬萬想不到揚的身世如此慘痛,以後更要設法補償他。」
愛裡竟一點懼怕也無。
這時一家人均已筋疲力盡。
英對朱樂家說:「多謝你鼎力幫忙,你也看到我們一家需要好好療傷,實在沒有時間招呼朋友。」
小朱答:「我不需要招呼。」
彼得說:「那很好,就當是自己人好了。」
一家人由赫辛送返。
半夜彼得推醒女兒:「我去接林茜。」
「我也去。」
「你不宜太累。」
英只得留在家裡。
她翻出舊錄影帶細看。
揚教她跳水,揚教她放風箏,揚幫她做科學實驗,揚陪她打球,揚因她舞起中國獅頭,揚在畢業禮上向她送上鮮花……
英只知有這個大哥。
沒有什麼可以改變這個事實。
英在錄影機前睡著。
天亮了,璜妮達叫醒她。
「你爸媽在醫院裡。」
璜的檸檬鬆餅香聞十里,她做了一籃子叫英帶去,還加大暖壺咖啡。
英連忙梳洗。
赫辛已在門口等候,伸手接過食物。
「辛苦你了。」
赫辛說:「這算什麼,你看日出何等瑰麗。」
英點點頭,這一團氫氣已經燃燒億萬年,是宇宙中數兆億星球之一,終有一日熱能耗盡,萎縮死亡。
但是今晨,一輪紅日,發熱發光,叫英得到啟示。
她學媽媽那樣挺腰吸氣。
林茜自飛機場出來便一直在醫院陪伴養子。
看到咖啡壺便搶過來說:「救星來了。」
揚已甦醒,英輕輕地走到他面前。
彼得斟出咖啡喝了一杯再添一杯。
英輕輕說:「揚,是我。」
他轉過頭來,「小傢伙,你早。」
「清醒了你?」
揚十分羞愧,尷尬地牽牽嘴角。
英握住他的手,還想說什麼,忽然之間,一大群青年男女一湧而入,原來都是揚的朋友聞風來探訪,帶著鮮花水果氣球禮物,一下子把氣氛攪起來。
有一個女孩子索性靠在他身上喁喁細語。
另一個反客為主,招呼眾人茶水。
林茜吁出一口氣,「英,我們先回家去吧。」
揚的目光沒有再與她接觸。
林茜回家脫去鞋子發覺雙腳已腫。
英用愛克遜鹽加暖水替媽媽浸足。
「謝謝你女兒。」
英忽然吟說:「可憐寸草心,難報三春暉。」
林茜緊緊擁抱女兒。
「媽,當初為何領養我們?」
「因為喜愛孩子:無故到商場去看嬰兒眾相,聽到清脆喊媽媽聲音,會得回頭凝視,心底有一股渴望,希望聽多一聲,一日在小學操場附近,駐足不走,留戀幼兒歡樂玩耍,竟引起校方疑竇,召警問話。」
「嘩。」
「與心理醫生商談之後,決定領養。」
「不是與爸爸密斟?」
「彼得一有時間便去教少年棒球,你猜為什麼?」
「爸媽為何不能生育?」
「看過數十名專科醫生,原因不詳。」
英微笑,「也許是寢室氣氛不對。」
林茜哈哈大笑。
她說:「我倆領養,並非因為寂寞,孩子們需要一個家,我們需要子女溫暖,互相合作。」
英說:「揚見到媽媽之後好多了。」
林茜歎口氣,「我們談了很久,他情緒漸趨穩定,但始終不能釋放自己,我建議他到歐洲半工半讀生活一年,再作打算。」
英默然。
「自責、自疑、自疚,他需接受心理治療。」
英喃喃說:「揚要離開我們?」
「去體驗一下生活,直至心情平復,那的確是一個沉重打擊。」
「揚怕自己會遺傳到生父暴力。」
「這麼說來,我,彼得,家庭溫暖,教育制度,全部失敗。」
英輕輕說:「還有佛洛伊德,他深信人類後天勝於先天。」
林茜說:「在這件事上,大家都盡了力。」
「昨晚我聽見璜妮達大聲為揚禱告,十分感人,她只重複說一句話:請耶穌看守這個叫揚安德信的孩子。」
「老好璜妮達。」
過兩日揚出院回家。
。
赫辛說:「希望好久都不用到醫院來。」
揚與英一起接受心理治療。
司機赫辛十分感慨:「今日的父母無微不至,自幼稚園開始便尋求輔助:保母、補習、檢查牙齒、培養音樂體育興趣、衣食住行提供得盡善盡美,情緒稍微滑落,去看心理醫生。」
隔一會,他又說:「我小時候,跌倒了爬起來,拍拍灰塵,倘若哭了,大人加多兩巴掌,唏,傷口自己會好,倘若一輩子流膿流血,也任由它去,誰來醫你,還笑你不長進連這些毛病都克服不了,我也長大成人,今日也生活得很好。」
璜妮達說:「噓,別叫人聽了去。」
赫辛笑,「是,是,沒想到我妒忌了。」
任何人都會覺得安家這兩個孩子幸運。
心理治療一時並不奏效,揚一日比一日沉默。
他早出晚歸,一進房便鎖門,私人電腦換過密碼,與英的距離越來越遠,客套似外人,尤其拒絕肢體接觸。
英同朱樂家說:「他像是怕我。」
朱樂家開口,又閉上。
「你有話儘管說。」英推他一下。
「他怕的是他自己,不是你。」
「你口角如心理醫生。」
一個月之後,揚啟程去倫敦。
這一走,蜜蜜感觸最大。
「安家再也不比從前那般歡樂。」
英側著頭想一想,「以前我家那樣瘋狂氣氛,並不正常。」
「那黑人是怎麼了?」
「不要叫他黑人,要叫他非裔加人,他赴英之前,已不再叫我清人。」
「為什麼?」
「只說已經成年,要有分寸。」
「他說得對,親兄妹長大了亦分房睡,難道還能像孩童時一齊浸浴嗎。」
英欷噓:「長大了。」
「英,我與未婚夫竟然十分談得來,原來我倆之間有說不完的話題。」
「互聯網情緣。」
「英,你與朱呢?」
「我們還年輕。」英微笑。
大節,安氏夫婦均在外國出差,璜妮達與赫辛放假還鄉。
大部分移民都還有一個故鄉,蜜蜜也隨家人去見未婚夫,朱樂家回香港。
英落了單。
她不是無事可做,大學裡許多活動,她只是想靜一靜。
一個雪夜,她獨自走到遊客區酒吧,一個人坐下,叫杯啤酒。
女歌手在哼:「再對我做一次,像你這樣的男人,一次不夠……」纏綿性感。
英低頭歎口氣。
不久有人招呼她:「一個人?」
英抬起頭,原來是剛才那個女歌手。
她長得高大碩健,深色皮膚,大卷髮,她說:「我父親是中國血統,我對華人親切。」
她忽然伸出手來撫摸英的面頰,英立刻明白她的用意,一時不知所措。
緊急之際,有人搭住她們兩人肩膀說:「我女友想聽你唱果醬女郎呢。」
歌女只見俊男美女,天生一對,不禁氣餒,她聳聳肩,「明天吧,今日我收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