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妖嬈地走開,英駭笑。
拯救她的英雄是一個混血兒,他笑著說:「我見過你——」
小英連忙說:「謝謝你解圍。」
她丟下那人離開酒吧。
雪地裡英抬起頭,空氣冷冽,雪好似停了,但是在路燈照明下,偶然可以看到個別雪花,緩緩飄下,寂寥得揪心。
有次車子在雪地拋錨,英曾在鵝毛大雪下步行上學,大雪會得撞進嘴巴,英記得揚走前一步替她擋風……
她好似聽見身後有腳步聲,連忙上車駛走。
冬假之後,英健康大有進展,上下樓梯不再氣喘,體重增加,到醫務所複診不再心驚。
英卻失去揚的影蹤,他不再與安家聯絡。
林茜處之泰然,「子女長大一定離巢,父母也不想他們耽在家中一輩子,我早說過我們領養不是為著寂寞,今日責任已盡,十分高興。」
他們並非說一套做一套,兩個人以工作為主,忙得不可開交。
一日中午英在家趕功課,奧都公打電話找她。
「英,揚在倫敦結婚了,你們為什麼不通知我?」
英張大嘴,又合攏,鼻子發酸。
「你也不知道。」
一起長大,一起上學,手牽手,是手足呢,忽然同陌生女子結婚,且不通知家人。
奧都公問:「是怕我們反對嗎?」
英淚水奪眶而出,「揚不再愛我們。」
「別生氣,揚又不致那樣,年輕人往往想做就做。」
「你怎麼知道這件事?」
「揚有信給我,附著照片,我又驚又喜,即時與你聯絡。」
「我馬上來。」
奧都公在店裡忙著應付中午客人潮,伸手擦擦圍裙,把信遞給小英。
英走到街外,「愛爾蘭眼睛」招牌下閱讀,先看照片。
好傢伙,照片在巴黎艾菲鐵塔附近拍攝,已在度蜜月了,那女子明眸皓齒,是顆黑珍珠。
她名字也正好叫珍珠:「來自夏威夷,她讀建築,明年畢業,我倆已於上週四在倫敦註冊結婚……」
奧都公出來,給英一杯咖啡。
「你爸媽也收到消息了。」
英問:「我呢,為什麼沒有人提到我?」
「也許揚電郵給你。」
英氣忿,「我會用這雙手親手掐死他,絕不假手他人。」
奧都公笑,「對,這才是好兄妹。」
英把信還給外公,走進店裡,自選巧克力蛋糕一件,把臉埋進去。
肚子飽了,不安稍減,才回家去,只見璜妮達與赫辛迎出來報告喜訊。
「揚結婚了。」
他們也剛收到結婚照片。
人人都有,英想她大概也有。
果然,一按電腦,十來張照片彈出來。
人人都有,一視同仁,永不落空,從此以後,珍貴的小英,兄弟心目中公主,已淪為常人無異。
可是照片中的揚面容祥和喜樂,與新婚妻子洋溢著無比和諧幸福,英又釋然。
只要他快樂便好。
英回電郵:「黑人,祝你百年好合,白頭偕老,清。」
林茜下班回來,「英,英,你接到消息沒有?」
英走到母親面前點頭。
真沒想到林茜忽然感慨,「呵英,一個兒子是你的兒子直到他娶妻,一個女兒卻終身是你的女兒。」
母女緊緊擁抱。
她倆都明白揚想忘記過去,努力將來,可是心裡說什麼都捨不得。
「他幾時帶珍珠回來見我們呢?」
「不要催他,待他覺得舒服了才做未遲。」
這樣令人震驚的消息他們漸漸也接受下來。
蜜蜜寒假後一直沒有回來,她與父母安排的未婚夫見了面,發覺投契得不得了,甚至比他們自己物色的對象都要理想,決定提早結婚。
璜妮達問:「你呢,小英,小朱先生可有示意?」
「待我也離了安宅,你無事可做,會被解雇。」
「咄,像我這般能幹的管家保母,哪愁找不到工作。」
不,小朱先生沒有進一步示意,英也不打算即時組織家庭,她要先找工作。
搬出安宅,獨立生活,對自身所有開銷負責。
到那個時候,也許,她會設法尋找生母。
復活節,英應邀到華童領養會講故事。
那些三至十歲孩子英語已說得無比流麗,除出黃皮膚,那語氣、用詞、手勢,都與洋童無異。
她選了清明故事來說,特意側重華裔對祖先的敬仰。
茶聚中他們吃中式水果糕點。
有個十一二歲女孩走近,「英,我們的祖先到底是誰?」
英想一想:「人類學家說是源始自非洲的古人猿,後冰河時期他們走出非洲,先步行到亞洲,然後到南北美洲,最後才到歐洲。」
家長與兒童都笑了。
孩子們七嘴八舌爭起來,「你的祖先是猿猴,我,我由上帝創造。」
「哈哈哈,我們都來自非洲大陸。」
但是那叫春生的女孩仍然不能釋然,「我拜祭祖先,應該到什麼地方?」
英說:「你父母的父母跟前。」
「他們只是我領養父母。」
「只是這詞用得不恰當,你認為可是?」
春生笑得靦腆,「你說得對,他們深愛我。」
「喏,像移民一般,你的國籍是加拿大。」
可是總有一些不十分善良的人,一定要問:「你在何處出生?」「加拿大」,「你父母呢?」「也是加拿大」,「你祖父母?」「也是加拿大」,「曾祖父母?」一定要聽到中國二字才心滿意足,而其實三代之前,他的祖先在愛爾蘭種馬鈴薯,不過,那是另一回事。
春生問:「英,我若有疑問,可否找你談談?」
「這是我電郵號碼,可是,你為什麼想那麼多?」
「你呢,英,你可有想過出生?」
「每一天都想。」
春生笑了。
領養兒都比較早熟,一早知道與眾不同,有了心事,想東想西,一掃幼稚。
英回家時默默無言。
。
華人習俗與家人脫不了關係,過年過節喜慶宴會其實都是籍詞與家人相聚。
英沒有血親,只得假設古人類尼安塔族也是親戚。
她真正的兄弟姐妹與舅姨叔姑呢。
他們命運與她是否大不一樣,他們的品貌性情又如何?
英時常聽同學說:「我眼睛顏色與祖母一模一樣,家族中只有我倆是湖水綠」,或是「我這臉雀斑像姑姑」,「我與哥哥都是紅髮壞脾氣」,「我家三代共七名醫生」之類。
英本家做些什麼,種田還是做生意?
第八章
在聚會中認識,那個叫春生的女孩在電郵中這樣說:「養母是法裔,養父是英裔,自幼我會說兩種語言,但是我不諳中文。」
「像我那樣,你可以慢慢用心學習。」
「中文字太艱難了,似埃及象形文字。」
「可是極之有趣。」
「英,你可知道互聯網上有各種尋找生父母服務?只是必須十八歲才能申請。」
「這麼說來,你是決定尋找親父母了。」
「正確。」
「為什麼有那麼逼切渴望?」
「我想面對面問一句:為什麼丟下我。」
「你還小,努力讀書,把精力儲存,留前斗後。」
「多謝關心,我成績上佳,因為寄居別人家中,必須做到最好,否則,對不起他們。」
真是一個奇怪的小女孩,想得那麼周詳。
英記得她十一而歲時受委屈還動輒哭,彼得緊緊拉著她的手去校長處投訴男同學欺侮她,校務處知道英的養母是林茜安德信,弄得不好,校名或許會上新聞頭條,故此盡量包涵。
英從未想過要做到最好,也不覺要討任何人歡心,她一直做回她自己,一個不甚可愛,也不是特別能幹的小女孩。
由此可知林茜真是一個好母親。
小孩乖與聽話並非正常的事,一定是受到特殊壓力或是殘忍打擊才會變得乖巧沉默,英覺得安宅確實是她的家,她沒有理由特別聽話。
天氣漸冷,在街上呵氣成霧。
一日,英在園子裡觀景,紫籐花架只剩枯枝,情景有點蕭剎。
林茜把一件毛衣搭在女兒身上。
「英,我有話同你說。」
英握著媽媽的手走到會客室,發覺有一個客人在等他們。
「英,我替你們介紹,這是我朋友林利子爵,這是我女兒小英。」
英詫異,林茜極少把男伴帶返家中,這意味著林利在她心目中另有地位。
該剎那英覺得她有必要把最好一面拿出來,否則就會失禮養母。
她微笑著招呼那高大英俊的中年英國人,一句話也不多講。
英國人看著這蜜色皮膚有一雙褐色大眼的少女,忽然輕輕說:「是,我母親是個公主,我離過一次婚,有兩個成年兒子,還有,我愛林茜。」
英忍不住笑起來。
三個答案全中。
這正是英心中問題。
「我住在倫敦一間三房公寓,做傢俱生意,生活還過得去,我已見過你哥哥揚,他是一個突出的年輕人。」
他好像有話要說。
英微微側頭看著他。
「英,林茜與我有計劃結婚。」
那無可避免的結局終於來了。
英由衷替母親高興,「你要對她好,你見過我兄弟,現在你也見過我,我倆絕不好相遇(原文如此,應是「相與」吧)。」她兩眼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