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為妹妹奔走,瘦了一圈,全身精壯肌肉,沒有一絲贅肉。
林茜苦中作樂,「你們看,揚身段像不像英勇的朱魯戰士。」
彼得卻說:「我有事週一需赴蘇黎世開會。」
林茜答:「儘管去,我們這裡已上軌道。」
「我捨不得走。」
林茜沒好氣,「從前不見你說這句話。」
「林茜,我想留下來。」
林茜答:「太遲了,我已有意中人。」
彼得嗤之以鼻,「是菲立士吧,你別看他表面上文質彬彬,私底下行為浪蕩,專孵小歌星。」
大家聽見他破格地信口詆毀情敵,不禁好笑。
林茜大笑,「不是菲立士,好了沒有?」
家裡少了小英,比從前靜得多。
有一段日子,揚專愛唱快板,英陪他一起打拍子和唱,那真是奇景:一名華裔少女的口氣、手勢、舞姿,可以做得同黑人一模一樣。
他們試過拍檔往老人院演出。
她是揚唯一妹妹,除她之外,揚不知其他同胞。
英手巧,時幫揚做立體模型:懷特兄弟的雙翼飛機、霓虹的分子模型、埃及金字塔建築內部……全體取得甲級成績,叫揚感激不已。
英重病叫他輾轉反側,潸然淚下。
他一直想送英入教堂:黑人兄弟!准叫男方親友下巴掉落地上。
如今這小小意願不知是否可以實現。
林茜敲門:「兒子,是我。」
「媽請進來。」
林茜坐在椅子上,「揚,你怎樣看?」
「只好耐心等待。」
「英像一隻受傷小鹿,十分安靜,並不掙扎,接受命運安排,叫我心如刀割。」
揚重重吁出一口氣,一拳打在牆上。
「但我又有預兆,覺得英會無恙,畢竟那麼多人走出來幫我們。」
母子談到深夜。
第二天清早,林茜剛合上眼,她的私人電話響了。
她即時甦醒。
這具電話的號碼只有一個用途:專供讀到啟事的人回復。
她立刻回答:「我是林茜安德信,請問你是誰?」
那邊沒有出聲。
林茜安慰:「不要緊,慢慢說。」手心已經冒汗。
對方終於開口:「你在啟事中刊登照片,我認得該名嬰兒。」
「她已長大成人,她叫英。」
「多謝你照顧她。」
林茜答:「我是她母親。」
「我願意捐贈骨髓。」
「我馬上來接你,請問你住在什麼地方?」
她想了想,「不,我可自行到醫院。」
「我等你。」
「你說過,可為我保守秘密。」
「一定,我是出來做事,稍有名望的人,你可以相信我。」
「是,英很幸運。」
「三十分鐘後在西奈山醫院李月冬醫生辦公室見面,可以嗎?」
「再見。」
電話掛斷。
林茜霍一聲跳起來。
不愧是做慣事的人,她用冷水洗把臉,立刻致電李醫生。
醫生已經在辦公室,「我等你們。」
林茜也來不及化妝梳頭,她換上運動衫便駕車出門。
早上交通擠塞,她冒險犯規,公路攝影機起碼拍攝到她三次不良記錄。
她把車停好,急步走進李月冬醫生辦公室。
醫生問林茜:「那女子聲線如何?」
林茜卻說:「先給我一大杯黑咖啡。」
醫生又問:「只得你我見她?」
林茜喝一口咖啡,「她說英語,尚有華裔口音,語氣相當平靜。」
「還有五分鐘到約定時間。」
林茜忽然緊張,「你說她會出現嗎?」
李醫生答:「既然已經鼓起勇氣現身,我想她不會退縮。」
「我們那些捐贈者可有配對者?」
李醫生搖頭,「全不適用。」
林茜歎口氣,「留待下一次下一個病人吧。」
時間到了,那女子並沒有出現。
「盡量鎮定。」
林茜苦笑,「我一生人之中一顆心從未跳得這樣厲害。」
想不到醫生還有以下的幽默感:「第一次接吻呢?」
有人敲門。
「進來。」
她們深深吸一口氣。
但是進來的只是送文件的人。
林茜與醫生面面相覷。
隔一會林茜說:「讓我抹一抹口紅,免得嚇壞人。」
正對著小鏡子理妝,又有人敲門。
這次醫生親自去拉開辦公室門。
是她了。
一看就知道是什麼人。
簡直是小英的印子。
尤其是那美麗蜜黃色皮膚與一大把黑髮,一模一樣。
李醫生說:「請坐。」
女子靜靜坐下。
林茜訝異她是那樣年輕,看上去似小英姐妹,反而她真是個老媽了。
那女子問:「請問程序如何?」
李醫生說:「我幫你抽血檢驗。」
醫生手勢熟練,手指纖細敏感靈活,像鋼琴大師一般,病人也不覺痛,她已完成工作。
李醫生親自把樣本送往實驗室。
辦公室內只剩林茜與女子。
靜得可聽見呼吸聲。
林茜斟杯咖啡給她,一邊攏著頭髮,一向注意儀容的林茜今天大失水準。
只見女子穿著藍白蠟染布料裁剪的衣褲,民族服飾一向優雅,更顯得她特別。
過一會她問:「孩子,她可痛苦?」
林茜回答:「醫生與家人已盡力幫助她。」
她俯首,只看見一頭烏亮頭髮,更像小英。
她又輕問:「孩子可有男友?」
「她叫英,她很得男生歡喜,許多約會,尚未有意中人。」
女子慢慢說:「我時時擔心她吃不飽穿不暖,不開心不服氣,甚至已不在人間。」
「英一直是個好孩子。」
「是因為你的緣故吧,謝謝你。」
林茜攤攤手,「我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媽媽。」
女子又垂頭。
這時李醫生推門進來,「明晨可知檢驗結果,這位女士,現在我可以帶你去見英。」
那女子立刻站起來,「不,請勿告訴她我是誰。」
醫生看著她,「我們並不知道你是誰,以及怎樣與你聯絡。」
「我住旅館,這是我地址電話。」
林茜記者觸覺敏感,「你不是多市居民?」
她搖頭,「我十年前移居西岸,我是看到中文報章上這篇特寫才到東邊來。」
她出示一份中文週刊,上頭有詳細圖文報告。
李醫生看一看,同林茜說:「是一篇集中報告,寫得很好。」
女子聲音極細:「嬰兒當日穿白色小布衫,用一張藍白格子蠟染布料包裹……這是她了,當天,她十五日大。」
醫生說:「同醫院估計相仿。」
「她五月一日出生。」
「我們把她生日定在五月十五。」
「英是一個好名字。」
李醫生實事求是追問:「請問你家族中可有人患這個病症?」
女子搖搖頭,「我要回去了。」
醫生想知道更多,「且慢。」
女子露出一絲驚惶神色。
林茜連忙說:「明晨我們再聯絡,我駕車送你,這裡不好叫車。」
「不用客氣了,我租了車子。」
醫生還想說話,被林茜用眼色制止。
女子靜靜離去。
李醫生吁出一口氣,「救星到了。」
林茜說:「她沒有多大改變,仍然保留著原鄉文化,穿著她喜愛的蠟染布料,我猜想她是南亞華僑,當年或者前來讀書,意外懷孕、生產,不知所措,怕不容於社會家庭,故此丟棄孩子。」
「為什麼不正式交出領養?」
「她或許只得十六七歲,又或許怕有人問太多問題。」
「你應問她要姓名年齡。」
「她不想說,你問她,她只答是張小玲,王阿珍。」
醫生十分現實,「你說得對,我要的不是名字身世故事,我要的只是配對骨髓。」
林茜說:「我想去看看小英。」
她走到病房,只見揚比她先到,正陪英玩樸克,一邊哼著流行曲。
兩兄妹精神都很好。
看到林茜,揚大吃一驚,「媽你沒有打扮。」
林茜笑答:「仍是你媽媽。」
「那當然,更加可親。」
英忍不住說:「揚是我見過最會說話的尼格魯,簡直油腔滑調。」
揚關掉收音機,「媽媽有話說?」
「我來看看英。」
「有無人讀了啟事現身?」
林茜探頭過去,用她鼻子去擦英的鼻子。
英幼時林茜時時那樣逗她玩。
林茜握住女兒的手一會兒,「我還有事,傍晚再來。」
英看著媽媽背影。
「媽沒回答你的問題,我可能沒救了。」
「噓。」
英低下頭看牌,「剛才我們玩到哪裡?」
揚忽然說:「英,你讀哲學,可以回答我一個問題嗎:人死後往何處?」
「唷。」
「試答。」
這時璜妮達推門進來,「小英今日怎樣?」
「璜,你來得正好,揚問:人死了往何處。」
璜妮達毫無遲疑:「去耶穌那裡。」
英微笑,「有信仰真好。」
璜取出家制鬆餅,「英,你最喜歡的藍莓。」
醫生進來說:「又有吃的?」
「醫生你也來一個,試試我手藝。」
凌晨,林茜還在書房做筆記,電話鈴響了。
「林茜,我是李月冬醫生,林茜,聽著,那女子的骨髓完全配對,去氧核糖核酸檢查證明她毫無疑問是小英生母。」
林茜發覺她全身細胞逐一活轉。
有救了。
小英有機會存活。
林茜喜極而泣,「你還在實驗室?」
「是,我逼著他們通宵工作。」
「那麼多人願意出力,小英一定有救。」
「世上好人比壞人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