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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亦舒

  林茜答:「孤兒院已被政府接收,改為危機兒童宿舍,記錄全部電腦化,但是十年前的文字檔案,仍鎖在地庫。」

  揚說:「我去翻閱。」

  「那是頗為艱巨的工作,我想聘請私家偵探,他們工作有個程序,比我們快捷。」

  「先讓我去。」

  林茜點點頭。

  第二天一早揚與負責人聯絡。

  那位女士這樣說:「一切記錄保密,並非公開資料。」

  「我想查閱本身資料。」

  「你是領養兒?」

  揚點頭。

  負責人給他一大疊表格,「你填妥了交還,我們會回復你,此刻政府對領養資料已經放寬,你不會失望。」

  揚著急,「我不能到地庫親手翻閱?」

  「年輕人,圖書館在隔壁。」

  揚只得把表格帶回家。

  下午,林茜說:「我已托人查過,小英是名棄嬰,完全沒有記錄:凌晨,警察發現路邊有一可疑包裹發出嗚咽之聲,過去一看,發覺是一幼嬰。」

  揚大驚,「一隻野狗便可以吞噬她!」

  。

  林茜出示剪報影印本,「這是當天新聞。」

  彼得輕輕讀出:「棄嬰已被醫院護理人員命名五月,多人意圖領養……」

  揚抬起頭,不知說什麼好。「揚,你可想知道你的身世?」

  「不。」

  林茜答:「好,我不勉強你。」

  「我有點事出去。」

  他高大身型走向門口。

  林茜叫住他:「兒子。」

  揚轉過頭來,「媽媽。」

  林茜擁抱他,「喂你,不得沮喪。」

  「是媽媽。」

  林茜摸了摸他滿頭俗稱裸麥田的小辮子,「我是家中唯一獲准放肆的人。」

  「是,太太。」

  彼得也笑了,「我約了人去安大略湖飛線釣魚,你也來吧,到湖畔冥思靜心。」

  「是先生。」

  第五章

  揚心中疙瘩一下子被撫平。

  當晚,李月冬醫生的電話到了。

  「林茜,我想你可以開始在電視上呼籲。」

  林茜的心沉下去,「危急了。」

  「是,過去兩個月治療情況良好,此刻轉劣,最佳方式是接受骨髓移植,我本人亦有登記捐贈,可惜不合小英採用。」

  「我立刻聯絡同事發起華裔社區登記活動。」

  「林茜,盡快尋找小英血親。」

  「這意味著公佈她身世。」

  「林茜,我們都知道你真愛這個孩子,但是一直以來,你是白人,她有黃皮膚,她的身世,瞞得了誰呢?」

  林茜茫然,「她黃膚?我都忘了。」

  李醫生掛上電話,忙著逐一檢查病人。

  推開英安德信的房間,發覺病床上沒有人。

  醫生立刻問看護:「病人去了何處?」

  「她一直在房中。」

  醫生立刻說:「即刻廣播。」

  十分鐘過去,仍然不見病人。

  李醫生額角已經冒汗,跑到警衛部要求看大門錄影機拍攝記錄。

  錄影帶上可清晰看見英安德信穿著便服離開醫院,時間是九時十一分,她離去已經超過三十分鐘。

  李醫生即時知會警方及安氏夫婦。

  英到什麼地方去了?

  她只想離開醫院。

  英換回白襯衫卡其褲,解除身上管子,吸進一口氣,緩緩走出醫院。

  她也不知想到什麼地方去。

  以她目前情況,需按時服藥,也絕不可能走遠。

  天氣那樣好,白雲一團團浮在蔚藍色天空中,像煞英國畫家康斯特堡筆下風景。

  英步行到湖濱去。

  她挑一張長凳坐下。

  天氣一好,老人與孩子都紛紛出動,湖畔相當熱鬧,偶爾有年輕女郎穿小小胸衣,超窄短褲,踩著直線滾軸溜冰鞋經過,金髮與汗毛在陽光下閃閃生光,煞是好看。

  英坐著靜靜看風景。

  保母推著嬰兒車經過,有好幾對孿生兒,小面孔長得一模一樣,胖手胖腳互相拍打,彷彿不大友愛,英看得笑出來。

  她不後悔偷走。

  冰淇淋小販的音樂車駛近,英買了一隻巧克力甜筒。

  安家冰箱裡塞滿類似冰淇淋。

  璜妮達說的:做小孩已經夠可憐,倘若還不能吃飽,還有什麼意思?

  揚放學回家,可以掃清冰箱內一半食物。

  正在享受片刻寧靜,一隻紅色皮球滾過來,停在英腳下。

  英隨手拾起。

  一個小小女孩走近,她剛學會走路,穿著考究童裝,一雙會得閃光的小球鞋尤其神氣。

  她的黑髮梳一條沖天炮,像足楊柳青年畫中的小奶娃。

  英用中文同她說:「你好,球是你的嗎,還給你。」

  幼兒的母親走近,卻用英語說:「說謝謝。」

  英抬起頭,怔住,她看到的是一個紅髮綠眼滿臉雀斑的紅髮太太。

  那華裔小女孩分明是她的領養兒。

  換句話說,那孩子命運與英相同。

  紅髮女士用普通話問候:「你好嗎。」

  英卻用英語:「請坐,我們聊幾句。」

  紅髮太太笑著坐下,「我叫麗池,我女兒叫薛尼。」

  「薛尼有多大?」

  「十個月十五天。」

  英問得很技巧:「到了加國多久?」

  「我們到中國南京領養薛尼時她只得五個月大,已經懂得認人,見到我丈夫一臉鬍髭,驚哭不已,我們一眼看見她已深深愛上她。」

  又一個動人的領養故事。

  英注視薛尼小小面孔,發覺她上唇有縫針痕跡。

  「薛尼出生時有兔唇。」

  「你不介意?」

  紅髮太太抱起女兒,「她是我的女兒,在手術室經過十五分鐘就做好縫合,小問題。」

  那口氣與林茜安德信如出一轍。

  英淚盈於睫。

  「我們一組十一對夫婦,同時往南京領養,那時疫症流行,政府忠告我們延期出發,可是中國的規定是,三個月內不去辦妥手續,就喪失資格,所以我們帶備口罩勇往直前,現在,我們每月在這公園裡集會。」

  「十一個家庭?」

  「是,一共十一名女嬰。」

  英笑了,輕輕抹去眼角淚水。

  「你要不要來參加我們野餐會?就在那邊。」

  「麗池,我想問你幾句話。」

  因英是華裔,紅髮太太愛屋及烏,「請說。」

  「倘若小孩將來有病,你們會怎樣?」

  她愕然,「有病看醫生呀。」

  「會否後悔?」

  紅髮太太笑了,「孩子不比電冰箱,洗衣機,壞了,有缺憾,可以退還原廠換一台。」

  英一直點頭。

  紅髮太太熱誠邀請:「過來喝杯熱可可。」

  這時那領養兒的爸爸走近,果然,一臉金色大鬍髭,眼若銅鈴,蠻驚人。

  可是小薛尼已經不再害怕,一手拉著爸爸手,一手去拔鬍髭,他們一家三口嘻嘻哈哈的走開。

  西方人領養華裔兒童數目越來越多。

  十歲八歲時英問過林茜媽:「英是路邊撿回來的嗎?」

  璜妮達搶著回答:「英是耶穌送給媽媽的禮物。」

  英輕輕站起來。

  她用公用電話叫了一部計程車。

  回到家中發覺門前停著警車。

  揚第一個奔出來。

  他見到英立刻緊緊抓住她的手,大聲叫:「媽,媽,英在這裡。」

  大門立刻打開,一家人一起衝出來,都卡在門口,進退兩難,彼得手臂擠得變形,雪雪呼痛。

  林茜掙扎著退後。

  揚忍不住大笑。

  警察最鎮靜,「誰是英安德信?」

  英舉手,「我。」

  這時,她體力已經不支,眼前發黑,兼冒金星。

  家人一句責備也無,立刻通知醫院,警方忙著銷案。

  只有璜妮達忽然發起脾氣來,指著英說:「你這孩子,一點也不為別人著想,這算什麼呢,把我的心揪了出來——」

  她進廚房去,碰一聲關上門。

  林茜柔聲問:「女兒,你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去公園。」

  「你看見什麼?」

  這時,揚輕輕哼起卜狄倫的反戰歌曲:「你去了何處,我的藍眼兒,你看見了什麼,我親愛的年輕人?」

  「好了好了,」彼得抹去額角的汗水,「回來就好。」

  林茜說:「英,你來看看我們即將刊登的尋人啟事。」

  她攤開圖樣。

  英靠在兄弟身上,看到啟事上有自己極幼時照片。

  文字十分動人,一看就知道由林茜安德信親筆撰寫。

  「尋人:華裔少女患急性血癌,渴望聯絡血親,她是領養兒……」啟事註明警方拾獲小英的年月日、地點、英身上特徵,以及當時衣著。

  林茜文筆簡單真摯:「請協助我愛女渡過難關,她性格開朗活潑,在大學讀哲學,不喜打扮,常做義工,我們一家感情良好,盼望有好消息。」

  。

  接著一段日子內,林茜到各行家時事節目內客串,請求華裔社區伸出援手。

  第一輪捐贈登記運動在星期日舉行。

  那天滂沱大雨,但仍有兩百八十多名熱情市民參加,他們撐著雨傘在社區中心大堂門前排隊。

  揚與蜜蜜,璜妮達及赫辛在門前派發飲料鬆餅,向每個人道謝。

  林茜在華人報章上再次刊登啟事,這次,選用一張小英在哭鬧時拍攝的照片。

  林茜這樣寫:「一個媽媽給另一個媽媽的信:你一定看到我的陳詞,一定知道我內心焦急,請與我聯絡,我會尊重你的意願,維持你的私隱。」

  可是並沒有任何人出來與他們接觸。

  璜妮達欷噓,「也許已不在人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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