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茜答:「孤兒院已被政府接收,改為危機兒童宿舍,記錄全部電腦化,但是十年前的文字檔案,仍鎖在地庫。」
揚說:「我去翻閱。」
「那是頗為艱巨的工作,我想聘請私家偵探,他們工作有個程序,比我們快捷。」
「先讓我去。」
林茜點點頭。
第二天一早揚與負責人聯絡。
那位女士這樣說:「一切記錄保密,並非公開資料。」
「我想查閱本身資料。」
「你是領養兒?」
揚點頭。
負責人給他一大疊表格,「你填妥了交還,我們會回復你,此刻政府對領養資料已經放寬,你不會失望。」
揚著急,「我不能到地庫親手翻閱?」
「年輕人,圖書館在隔壁。」
揚只得把表格帶回家。
下午,林茜說:「我已托人查過,小英是名棄嬰,完全沒有記錄:凌晨,警察發現路邊有一可疑包裹發出嗚咽之聲,過去一看,發覺是一幼嬰。」
揚大驚,「一隻野狗便可以吞噬她!」
。
林茜出示剪報影印本,「這是當天新聞。」
彼得輕輕讀出:「棄嬰已被醫院護理人員命名五月,多人意圖領養……」
揚抬起頭,不知說什麼好。「揚,你可想知道你的身世?」
「不。」
林茜答:「好,我不勉強你。」
「我有點事出去。」
他高大身型走向門口。
林茜叫住他:「兒子。」
揚轉過頭來,「媽媽。」
林茜擁抱他,「喂你,不得沮喪。」
「是媽媽。」
林茜摸了摸他滿頭俗稱裸麥田的小辮子,「我是家中唯一獲准放肆的人。」
「是,太太。」
彼得也笑了,「我約了人去安大略湖飛線釣魚,你也來吧,到湖畔冥思靜心。」
「是先生。」
第五章
揚心中疙瘩一下子被撫平。
當晚,李月冬醫生的電話到了。
「林茜,我想你可以開始在電視上呼籲。」
林茜的心沉下去,「危急了。」
「是,過去兩個月治療情況良好,此刻轉劣,最佳方式是接受骨髓移植,我本人亦有登記捐贈,可惜不合小英採用。」
「我立刻聯絡同事發起華裔社區登記活動。」
「林茜,盡快尋找小英血親。」
「這意味著公佈她身世。」
「林茜,我們都知道你真愛這個孩子,但是一直以來,你是白人,她有黃皮膚,她的身世,瞞得了誰呢?」
林茜茫然,「她黃膚?我都忘了。」
李醫生掛上電話,忙著逐一檢查病人。
推開英安德信的房間,發覺病床上沒有人。
醫生立刻問看護:「病人去了何處?」
「她一直在房中。」
醫生立刻說:「即刻廣播。」
十分鐘過去,仍然不見病人。
李醫生額角已經冒汗,跑到警衛部要求看大門錄影機拍攝記錄。
錄影帶上可清晰看見英安德信穿著便服離開醫院,時間是九時十一分,她離去已經超過三十分鐘。
李醫生即時知會警方及安氏夫婦。
英到什麼地方去了?
她只想離開醫院。
英換回白襯衫卡其褲,解除身上管子,吸進一口氣,緩緩走出醫院。
她也不知想到什麼地方去。
以她目前情況,需按時服藥,也絕不可能走遠。
天氣那樣好,白雲一團團浮在蔚藍色天空中,像煞英國畫家康斯特堡筆下風景。
英步行到湖濱去。
她挑一張長凳坐下。
天氣一好,老人與孩子都紛紛出動,湖畔相當熱鬧,偶爾有年輕女郎穿小小胸衣,超窄短褲,踩著直線滾軸溜冰鞋經過,金髮與汗毛在陽光下閃閃生光,煞是好看。
英坐著靜靜看風景。
保母推著嬰兒車經過,有好幾對孿生兒,小面孔長得一模一樣,胖手胖腳互相拍打,彷彿不大友愛,英看得笑出來。
她不後悔偷走。
冰淇淋小販的音樂車駛近,英買了一隻巧克力甜筒。
安家冰箱裡塞滿類似冰淇淋。
璜妮達說的:做小孩已經夠可憐,倘若還不能吃飽,還有什麼意思?
揚放學回家,可以掃清冰箱內一半食物。
正在享受片刻寧靜,一隻紅色皮球滾過來,停在英腳下。
英隨手拾起。
一個小小女孩走近,她剛學會走路,穿著考究童裝,一雙會得閃光的小球鞋尤其神氣。
她的黑髮梳一條沖天炮,像足楊柳青年畫中的小奶娃。
英用中文同她說:「你好,球是你的嗎,還給你。」
幼兒的母親走近,卻用英語說:「說謝謝。」
英抬起頭,怔住,她看到的是一個紅髮綠眼滿臉雀斑的紅髮太太。
那華裔小女孩分明是她的領養兒。
換句話說,那孩子命運與英相同。
紅髮女士用普通話問候:「你好嗎。」
英卻用英語:「請坐,我們聊幾句。」
紅髮太太笑著坐下,「我叫麗池,我女兒叫薛尼。」
「薛尼有多大?」
「十個月十五天。」
英問得很技巧:「到了加國多久?」
「我們到中國南京領養薛尼時她只得五個月大,已經懂得認人,見到我丈夫一臉鬍髭,驚哭不已,我們一眼看見她已深深愛上她。」
又一個動人的領養故事。
英注視薛尼小小面孔,發覺她上唇有縫針痕跡。
「薛尼出生時有兔唇。」
「你不介意?」
紅髮太太抱起女兒,「她是我的女兒,在手術室經過十五分鐘就做好縫合,小問題。」
那口氣與林茜安德信如出一轍。
英淚盈於睫。
「我們一組十一對夫婦,同時往南京領養,那時疫症流行,政府忠告我們延期出發,可是中國的規定是,三個月內不去辦妥手續,就喪失資格,所以我們帶備口罩勇往直前,現在,我們每月在這公園裡集會。」
「十一個家庭?」
「是,一共十一名女嬰。」
英笑了,輕輕抹去眼角淚水。
「你要不要來參加我們野餐會?就在那邊。」
「麗池,我想問你幾句話。」
因英是華裔,紅髮太太愛屋及烏,「請說。」
「倘若小孩將來有病,你們會怎樣?」
她愕然,「有病看醫生呀。」
「會否後悔?」
紅髮太太笑了,「孩子不比電冰箱,洗衣機,壞了,有缺憾,可以退還原廠換一台。」
英一直點頭。
紅髮太太熱誠邀請:「過來喝杯熱可可。」
這時那領養兒的爸爸走近,果然,一臉金色大鬍髭,眼若銅鈴,蠻驚人。
可是小薛尼已經不再害怕,一手拉著爸爸手,一手去拔鬍髭,他們一家三口嘻嘻哈哈的走開。
西方人領養華裔兒童數目越來越多。
十歲八歲時英問過林茜媽:「英是路邊撿回來的嗎?」
璜妮達搶著回答:「英是耶穌送給媽媽的禮物。」
英輕輕站起來。
她用公用電話叫了一部計程車。
回到家中發覺門前停著警車。
揚第一個奔出來。
他見到英立刻緊緊抓住她的手,大聲叫:「媽,媽,英在這裡。」
大門立刻打開,一家人一起衝出來,都卡在門口,進退兩難,彼得手臂擠得變形,雪雪呼痛。
林茜掙扎著退後。
揚忍不住大笑。
警察最鎮靜,「誰是英安德信?」
英舉手,「我。」
這時,她體力已經不支,眼前發黑,兼冒金星。
家人一句責備也無,立刻通知醫院,警方忙著銷案。
只有璜妮達忽然發起脾氣來,指著英說:「你這孩子,一點也不為別人著想,這算什麼呢,把我的心揪了出來——」
她進廚房去,碰一聲關上門。
林茜柔聲問:「女兒,你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去公園。」
「你看見什麼?」
這時,揚輕輕哼起卜狄倫的反戰歌曲:「你去了何處,我的藍眼兒,你看見了什麼,我親愛的年輕人?」
「好了好了,」彼得抹去額角的汗水,「回來就好。」
林茜說:「英,你來看看我們即將刊登的尋人啟事。」
她攤開圖樣。
英靠在兄弟身上,看到啟事上有自己極幼時照片。
文字十分動人,一看就知道由林茜安德信親筆撰寫。
「尋人:華裔少女患急性血癌,渴望聯絡血親,她是領養兒……」啟事註明警方拾獲小英的年月日、地點、英身上特徵,以及當時衣著。
林茜文筆簡單真摯:「請協助我愛女渡過難關,她性格開朗活潑,在大學讀哲學,不喜打扮,常做義工,我們一家感情良好,盼望有好消息。」
。
接著一段日子內,林茜到各行家時事節目內客串,請求華裔社區伸出援手。
第一輪捐贈登記運動在星期日舉行。
那天滂沱大雨,但仍有兩百八十多名熱情市民參加,他們撐著雨傘在社區中心大堂門前排隊。
揚與蜜蜜,璜妮達及赫辛在門前派發飲料鬆餅,向每個人道謝。
林茜在華人報章上再次刊登啟事,這次,選用一張小英在哭鬧時拍攝的照片。
林茜這樣寫:「一個媽媽給另一個媽媽的信:你一定看到我的陳詞,一定知道我內心焦急,請與我聯絡,我會尊重你的意願,維持你的私隱。」
可是並沒有任何人出來與他們接觸。
璜妮達欷噓,「也許已不在人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