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的聲音自身後傳來,「有必要嗎?」
「有,我們或者需要她幫忙。」
英微笑,「媽是見我有病要把我退回去嗎?」
林茜瞪著女兒,「任何時間我都不會接受這種壞品味笑話。」
「對不起媽媽。」
揚推妹妹一下,「你語無倫次。」
揚已把滿頭卷髮編成小辮子,這是非裔人表示奮鬥的裝束。
英追上去捶他,「拿你出氣又怎樣。」
林茜說下去:「國家骨髓資料庫的亞太捐贈者只佔總數百分之七,比例甚低,難以找到亞太裔血癌病人骨髓配對,李氏基金會致力為亞裔病人尋找捐贈者,我已向他們求助,但至少要五個星期才有消息。」
揚急問:「英需要骨髓移植?」
林茜回答:「我們總得及早部署下一步。」
「媽都想到了。」
英垂頭不語。
這時她已明白形勢惡劣,不禁黯然。
揚說:「我願意協助尋人。」
「你去讀書,電視台有的是人,不必勞駕你。」
英不禁開口:「媽,你想怎麼樣?」
「我不是同你說了嗎,我打算發佈你兒時照片,在新聞節目中尋人。」
英嚇一大跳,「不,不。」
大家看著她。
「我正接受電療及化療,反應良好,毋需成為名人。」
「英,我們必須未雨綢繆。」
揚說:「媽講得對。」
「不,」英堅持,「請暫時按兵,媽媽智者千慮,我卻還沒有到那個關口。」
林茜歎口氣,她忽然取出香煙來。
英知道媽媽遵醫囑已戒掉香煙,現在又取出煙包,可見精神緊張。
英取過香煙扔到字紙簍去。
林茜抬起頭,「這樣吧,我暗地派人尋找她。」
英鬆口氣。
林茜站起來,「手術後比較容易累,我去休息一下。」
英正接受治療,上樓梯需分兩次:停一停,休息一分鐘,再繼續。
她回到臥室,躺床上,感覺淒酸。
揚進來坐在床沿。
英沒有轉過身去,她背著兄弟。
揚輕輕說:「叫男朋友來陪你可好?」
「我沒有男朋友。」
「一個姓劉,一個姓唐。」
「泛泛之交。」
「你也不能立時三刻叫人交心。」
「讀莎士比亞給我聽。」
「全集?」
「讀漢姆列特著名獨白,從生存或否開始。」
「我讀喜劇仲夏夜之夢吧。」
「不,我不喜鬧劇。」
「終於鬧意氣了。」
英轉過身來,「如果我的男朋友像你就好了。」
揚笑,「許多姐妹都那樣說,到了佛洛依德派手裡,必有一番見解。」
「你強壯、獨立、公正、英俊、風趣、活潑……他們都比不上你。」
「真的,」揚很歡喜,「真有那麼好?」
「甲級男生。」
「小妹都那樣看兄長。」
英握著他的手,放到腮下。
「為什麼不讓媽在電視上呼籲?」
「我怕。」
「怕什麼,怕見生母,抑或怕一夜成名?」
「兩樣都怕。」
。
揚說:「我不怪你,換了是我,我也害怕。」
「揚,你一直瞭解我。」
「可憐的小英。」
「這是遺傳病,也許我生母已不在人間。」
「我們很快會知道。」
英閉上雙眼,揚讓她休息。
他自臥室出來,正好看到璜妮達收拾換下的床單。
她讓他看枕頭套,布套上有一叢叢黑髮。
璜妮達喃喃說:「很快會掉光。」
揚安慰她:「會長回來。」
「小英算得堅強,我有個親戚,天天哭著嘔吐,唉,人生至多磨難,世上根本沒有快樂的人。」
揚卻說:「幫英打贏這一仗,我們全家是快樂人。」
「揚,自小你充滿樂觀活力。」
「我自林茜媽處學習。」
「耶穌保佑你們。」
第二天,英照常上課。
蜜蜜把做妥功課遞給她。
「寫得這麼快?」
「在互聯網上購買,價廉物美,百元一篇。」
「講師有記錄。」
「才不會,專人特別撰寫,度身定做,決不重複。」
「都這樣說,可是名嬡在舞會上,晚服還是會相撞。」
「噓,老師來了。」
那日小息,忽然有人指向她:「英安德信,有人找你。」
誰找她?英抬頭。
英看到一個面熟的中年太太走近。
那位女士很客氣地問:「英小姐?」
英一時不方便分辯,「是哪一位?」
「英小姐忘記我了,我姓劉,是惠言同惠心的媽媽。」
「呵,是劉太太,有何貴幹?」
她微笑,「上次你把婆婆送回來,我家感激不盡。」
英看著她,她來學校,不是為了這個吧。
婆婆已是往事。
劉太太說:「英小姐,我們找個地方談談。」
英把伯母帶到園子一角坐下。
「婆婆好嗎?」
「不好也不壞,謝謝你關心,人老了就是那樣子。」
「那麼,劉太太找我是為什麼?」
她忽然問:「英小姐,你身體不好?」
英很爽快,「我患急性血癌。」
劉伯母聳然動容,「果然。」
英仍然不明白,「你來看我?」
「是,呃,英小姐,你是好心人,吉人天相……」
「劉太太,你有話儘管直接說。」
她吸一口氣,「英小姐,惠言是我唯一兒子——」
英忽然明白了。
她不禁笑起來,不待劉太太講完,便說:「你放心,劉太太,惠言君與我,不過是普通朋友,絕不會有什麼發展,你若不安,我可以從此與他斷絕來往。」
劉伯母沒想到事情會這麼容易,不禁怔住,隨即又慶幸不已。
「謝謝你,英小姐。」她好比皇恩大赦。
「不必客氣。」
這時一個少女氣喘喘趕近,英記得她是劉惠心。
「媽,你說些什麼?」她頓足。
劉太太一把拉起女兒,「我們走吧。」
惠心被母親拉著走了幾步,忽然甩掉母親的手又向英走來。
「英,對不起。」
英心平氣和,「沒關係。」
「家母蠻不講理——」
英微笑,「或許,但她是你母親:十月懷胎、眠干睡濕,我只是一個陌生人,記住,幫親別幫理,去,你媽媽等你。」
劉惠心怔住,過片刻她明白了,她說:「謝謝你,英。」
她跑過去,與母親一起離去。
英沉默。
同劉惠言那樣的人絕交有什麼損失呢,樂得做一個通情達理的好女孩。
英想站起來,忽然覺得雙腿顫抖乏力,又跌坐在長凳上,她不服輸,搖搖擺擺又再站起來。
這時有一雙強壯的手臂扶住她,「當心。」
那人背著光,英一時看不清他的容顏,只見他頭頂上一圈光,像下凡的天使。
英眼前有金星,那人取過身邊水壺,「來,喝一口。」
英就著他手喝兩口,原來是香甜的冰凍檸檬茶。
「我載你去校醫處。」
英點點頭。
他有一輛腳踏車,把英放在座位上,他坐她身後,飛快把她送到校醫室。
看護出來,「英安德信,你沒事吧。」關注之情畢露。
英微笑,「我肚餓而已。」
奇怪,朋友要與她決絕,陌生人卻接載她。
一轉頭,那陌生人已經離去。
「他是誰?」
「不知道是哪位好心同學,多大有數千名同學呢。」
「他是華裔?」
「我沒留意,肯定是亞裔,但亞細亞那麼龐大。」
看護替她量脈搏。
「你沒事,英,喝杯可可,吃兩塊餅乾,躺一會。」
幼時,林茜媽教她看地圖:「英,看,世界多大,我們眼光放遠些,這是亞細亞洲,中國有著名的黃河與揚子江,這是印度,恆河與印度河,注意文明起源地都有河流平原,為什麼?人們要吃要喝呀,沒有溫飽,何來文化……」
一隻手放到她額角上。
「揚,你來了。」
「我來接你回家。」
「為了我,你們都不用做別的事了。」英歉意。
揚愉快的說:「是呀,我們乘機躲懶。」
他背起她就走。
赫辛在停車場等他。
「今早出門還好好地,此刻可是怎麼了?」
「我受了刺激。」
「有人向你求婚?」
「不是王子身份,故大感失望。」
「你選錯大學,這是民主國家,沒有貴族。」
揚讓妹妹先上車。
赫辛漆黑憂慮的臉上總算露出一絲安慰。
英說:「赫辛,我只是肚餓。」
像璜妮達一樣,赫辛不知在安宅做了多久。
那天晚上,英拾起筆記這樣寫——
「我已不能過正常生活,很容易疲倦,全身乏力,像七八十歲老人。
「這一套藥,叫做紅魔鬼,形容它的霸道。
「自發病至今,感覺像是好端端在路上走,忽然有一噸磚塊自天上落下,擲中我頭頂,根本不知道是什麼掟死我。
「忽然依戀身邊每個人每件事,特別是揚,我們心靈相通,自幼一起長大,無話不說,雖然,小時候一生氣,會叫他滾回非洲去,而他,曾經在後園掘地洞,媽問他幹什麼挖一個深坑,他答……『送小英回中國。』
「害怕嗎,我已累得不去思想。」
李醫生在傍晚來過。
她說:「上次點算紅血球數字是三百,那算不錯。」
林茜靜靜看著醫生。
「我即刻安排小英入院。」
英已入睡,沒有聽到。
他們一家三口走進書房。
彼得問:「到孤兒院打聽過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