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發生的事叫英明白親情重要。
揚走到那些小孩面前,張開手指,撥動,示意叫他們走近。
那班頑童見黑人比他們高大許多,已經心怯,其中一個為著面子,勉強走近兩步。
揚冷不防伸出腿去,跘他,那男孩重重摔到沙地,膝上皮肉受創,痛得哭叫。
揚還說:「咦,走路這樣不小心。」
他帶著英從容離去。
不知怎地,英忽然想起這件瑣事。
只見揚已在醫生處瞭解到事實,他額角冒汗,五官扭曲痛苦,像腰間中箭。
他跌坐在椅子上。
「醫生,安德信家為何多事?太不公平了。」
米醫生歎口氣,「揚,你是大哥,振作一點,父母正在康復,不久可如常生活,英上午接受治療,下午上課,也是一個辦法,人生多挫折,設法克服。」
「是醫生。」
「我已幫英預約了李醫生,快去吧。」
「我陪你英。」
英點點頭,這時她問米醫生:「我有病,為什麼不覺異樣?」
米醫生又歎口氣,「你很快會覺得。」
他身邊傳呼機尖銳響起,他必須趕回醫院。
璜妮達替他開門,一臉淚痕,她都知道了。
楊陪著英去見李醫生。
華裔的李月冬醫生年輕貌美,若非穿著白袍,掛著名牌,會以為她是一名時裝模特兒。
她按著英的手,「治療方式簡單,為期六個月,這個時候,你最需要家人支持。」
「明白。」
「身體上若干痛苦,必須忍耐。」
英忽然怔怔落下淚來。
她輕輕問醫生:「我還能懷孕生子嗎?」
李醫生握住她的手:「這些事慢慢講。」
她喚看護過來幫英登記。
一邊,她對揚說:「父母幾時出院?」
「還有個多星期。」
「屆時我才同他們說。」
「謝謝你醫生。」
「現在,由你做一家之主,你好好看緊妹妹,她需要你看顧。」
「她會很辛苦——」
「那是一定的,不必詳細描述,你欲知詳情,請到互聯網上閱讀有關報告,可幸人體有強大適應能力,她十分年輕,也是關鍵。」
「治癒率的百分比是什麼數字?」
李醫生看著他焦急面孔,「言之過早。」
揚用手掩住臉。
看護打出一連串治療時間表,明早開始化療。
李醫生說:「我會與大學聯絡,請他們給你一個特別時間表。」
一切都妥善安排,真是不幸中大幸。
接著一個星期,英生活發生移山倒海式轉變。
好友蜜蜜知道消息後並沒有哭,但是淚水無故自眼角沁出,完全不受控制。
英支使她,「去,去替我寫功課,若不小心拿到乙級,同你絕交。」
蜜蜜說:「是,是,你覺得怎樣?」
「我與揚商量過,決定隻字不提,免得越說越苦。」
「英,你是好漢。」
父母出院時,兄妹一起去迎接。
兩人精神極好,手拉手回來。
林茜笑說:「我已約了美容院做頭髮面孔,你看我,一不修飾,似足老婦。」
英輕輕說:「媽媽,我有事告訴你。」
揚踏前一步,「回家再說。」
李月冬醫生片刻亦來到安宅。
她只用了五分鐘便將情況解釋清楚。
彼得「呵」了一聲,把英叫到身邊,握住她的手。
好一個林茜,臉色鎮靜,加問幾個問題,輕輕說:「我們在最好的醫生手中,真是安慰。」
李醫生說:「可惜沒有家人病歷可以稽查,英的生物父母有這種癌症嗎,他們的醫生採用何種治療,對她很有幫助。」
林茜抬起頭。
她忽然叫英:「女兒,過來。」
英走近。
林茜緊緊摟住女兒:「以後你們無論大小事宜均需立刻告訴我,不准瞞住我。」
子女都說是。
李醫生微笑,「我對你們一家有信心。」
她告辭。
揚說:「我們站一起全神貫注幫英打這場仗。」
林茜考慮一會,低聲說:「說得對。」
璜妮達捧晚餐出來,「大家都吃得清淡點。」
當晚林茜對彼得說:「他們華人常說命苦,我想小英便是例子。」
彼得勸說:「林茜,記得你的箴言嗎,不許怨天尤人,長嗟短歎。」
。
林茜問:「你會否少愛她一點?」
「不能更多,也不會減少。」
林茜說:「十多年前,初進國家電視台,上頭派我與森薛伯一起做晚間新聞,那廝不喜女人,更不喜金髮女人,咬定我對他是威脅,正眼也不看我,當我透明,叫我難堪,每夜回到家中,我都想辭工後自殺,氣得哭不出來,倒在床上胃氣痛,可是小小一個人兒走近,小小一張面孔貼住我,可愛體貼地問:『媽媽今日辛苦嗎?』我立刻火氣全消,煩惱拋到天不吐,就這樣,小英陪我熬過每一天。」
「為什麼不辭職?」
「咄,天下烏鴉一樣黑,哪個電視台都有森薛伯這種人。」
「林茜,我養得活你。」
「彼得,我無論如何找不到不去工作的勇氣。」
「後來森薛伯這人怎麼了?」
「器量那樣狹窄,如何做事,不久前離開電視台,聽說教書,後來又說從事寫作。」
彼得說:「我們兩人很久沒有這樣好好傾談。」
「有時,患難可以把家人拉得更近。」
「小英像是接受得不錯。」
「不,震盪尚未上腦,她還以為是別人的事,療程開始後,她才會真正明白。」
「可憐的孩子。」
半夜,有人推開房門。
林茜沒睡好,轉身輕輕問:「是小英嗎?」
英小時做噩夢,也會這樣找到爸媽房來。
果然是英,伏到養母身上,「媽。」
林茜不能想像沒有小英的日子,她怕失去她,不禁淚流滿面。
母女擁抱一起又睡了一覺。
天亮了,璜妮達推門進來,見被褥一角有把黑髮,知是小英,不禁微笑,這同三歲時有什麼分別,仍喜蒙頭睡覺。
林茜醒轉。
璜妮達說:「今晨九時你與美容院有約。」
林茜凝視窗外曙光:「日子總要過。」
「是,日子一定要好好過。」
「我先送小英上學。」
自美容院出來,林茜容光煥發,判若二人,她穿上淡黃色上衣,吸一口氣,扣上鈕扣,走進辦公室。
同事看見她紛紛站起來。
不知是誰帶頭先鼓掌,整間辦公室哄動。
林茜對上司笑,「年紀大了就可享受這種權利。」
上司老實不客氣說:「林茜,這是你下一季工作次序。」
林茜按住那份文件,「老總,我來告假。」
「什麼?」
他像聽到晴天霹靂一般。
「我家有事。」
「我找十個人來幫你,你要傭人還是司機,抑或保母秘書?林茜,世上有件最文明的事叫分工,什麼事非要林茜安德信在家親力親為不可?」
林茜吁出一口氣。
「你要再婚!」
林茜好笑,「你聽我說。」
「天,你懷孕了,此刻五十歲高齡亦可親身懷孕。」
「沒有這種事,鎮靜一點,我只欲告假六個月,之後一定歸隊。」
「聽說你打算與彼得復合?」
林茜出示一份醫生報告,老總一看,「呀,對不起林茜,我即時批你假期。」
「這是緊要關頭。」
「我明白,做父母在這種時刻一定要在子女身邊。」
林茜送口氣。
「我知道有個名醫生李月冬。」
「小英正由她診治。」
「林茜,你需要幫忙,儘管出聲,這裡全是你的朋友。」
林茜握手道別。
她送午餐到大學給女兒。
英看見她好不高興,拖著同學蜜蜜過來。
「蜜蜜,我替你介紹,家母林茜安德信。」
蜜蜜用雙手掩住嘴,眼如銅鈴。
林茜安德信,她的偶像,所有年輕女性的偶像。
林茜笑,「我是小英媽媽,你好嗎。」
蜜蜜團團轉,「我的天我的天,我有你的著作,全留家中了,我立刻到書店去買來找你簽名。」她樂昏頭。
林茜放下午餐盒,「青瓜三文治,清雞湯,記住,不要喝汽水。」
英點頭。
林茜微笑離去。
「她給你送飯?」
「她是我媽媽,她還替我熨衣服呢。」
「為什麼到今日才披露?」
「怕你這種影迷呀。」
「她幾時採訪威廉王子?可否替我索取簽名照?」
「我們還欠幾篇功課?」
回到家,看見母親在整理花園。
「媽媽,你今日不用上班?」
「我放假,養好身體再說。」
這是前所未有的事,英張大了嘴。
聖誕、過年、結婚紀念……對她來說,不過是另外一天,工作至上,可能出差在中東、北歐、南亞……只能通一個電話談幾句。
有特別事像子女畢業典禮,她才會趕回來,停幾個小時,又趕去辦公。
當下林茜說:「歲月不饒人,我想休養一段日子,園子裡攀籐玫瑰已有二樓那麼高,我都不曾留意。」
她拉起女兒手,抬頭欣賞玫瑰。
只見薔薇架上密密麻麻數千朵粉紅色花盛放,蜜蜂熱鬧地兜著哄哄轉,香氣撲鼻。
英凝視美景,明年花開之際,她還會在這裡嗎。
林茜說:「英,我們要做一件要緊事。」
「什麼事?」
「我們要尋找你生母。」
英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