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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亦舒

  在外國人眼中,華人幾乎樣子個個差不多。

  不過,這一次也不能盡怪他們,小唐小劉的性格的確不明顯。

  小劉又問:「什麼事?」

  英答:「沒什麼事,你有何貴幹?」

  「我有兩張舞台劇『製片家』票子,我們到紐約去,早去晚歸。」

  「家母明早做手術,我走不開。」

  小劉呆住,「對不起,我不知道,我可以做什麼?」

  「你可以回家,別老在我門口出現,有事,預約,比較禮貌。」

  「是,是。」

  「不必送花,真要表示尊重,請捐款到兒童醫院。」

  小英關上門。

  璜妮達看她一眼。

  「怎麼了?」英問她。

  「一輩子嫁不出去。」

  「我在媽媽家過餘生。」

  「也好,我服侍你。」

  「璜妮達,你我素昧平生,統共是陌生人,為什麼愛我?」

  「嘩,什麼陌生人,我自幼把你帶大,我是你保母,看著你進幼兒園,幫你打理午餐、書包、校服,你說什麼?」

  第四章

  這時司機赫辛回來說:「太太要毛巾浴衣。」

  璜妮達立刻去拿。

  英到蜜蜜家去。

  已全盤西化的她卻在房中點檀香。

  那股異香有寧神功效。

  漸漸小英眼皮沉重。

  蜜蜜把新寫的功課讀給她聽,英無心裝載,盹著了。

  蜜蜜在一角靜靜與男友通電話。

  英在夢中彷彿聽見有人對話。

  「我已不再愛你,為著雙方前途,最好分手,各走各路。」

  「我已懷孕三月。」

  「有許多解決方法,你可自由斷定,再見。」

  「我們可以一起克服。」

  「你知我從未打算與你結婚。」

  這時蜜蜜忽然叫她:「英,司機來接你。」

  英睜開雙眼,發呆,不出聲。

  清晨璜妮達起來做早餐,三人都故意表現得輕鬆,食不下嚥也把煎蛋肉腸塞下,像石頭似坐在胃裡。

  出發往醫院時也都若無其事。

  林茜看到他們,「哎,都來了,家裡誰看門?」

  「司機赫辛。」

  米醫生來做最後準備。

  家屬吻別二人。

  璜妮達不住禱告:「耶穌與你們一起。」

  他們到會客室靜心等候,一邊玩撲克牌。

  璜妮達牌術奇精,殺得兩兄妹片甲不留,她一邊贏,一邊擔心東家頻抹眼淚。

  三人都極其耐心等候,一時手牽手禱告。

  一小時後看護出來,「安德信家?向你們匯報手術情況:已成功採取彼得半葉肝臟,預備移植。」

  大家鬆口氣。

  「正替彼得縫合。」

  「謝謝你。」

  「應該的。」

  「妥善的開始,已是成功的一半。」

  大家精神為之一振。

  手術下半場亦進行得非常順利,米醫生親自出來說:「新鮮肝臟即時開始運作,一年後兩人的肝臟都會長到原先大小,一物二用。」

  璜妮達滿面眼淚。

  她說:「我回家去替你們準備晚飯,赫辛在樓下等消息呢。」

  她匆匆忙忙離去。

  米醫生說:「你們可跟我來看父母,請換上袍子。」

  英一站起,才發覺已坐得腿部麻痺,希望下一次到醫院來是為著生孿生兒。

  呵,生兒育女。

  只聽得醫生說:「這邊。」

  兄妹穿上消毒罩衫。

  彼得與林茜兩張床並排一起。

  彼得先醒,已睜開眼睛,看到子女,向他們微笑。

  醫生看看林茜,「喂,醒醒,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幾歲?」

  林茜喃喃答:「林茜安德信,今年廿八歲。」

  英與揚笑得擠出眼淚。

  米醫生也笑,「手術成功。」

  他們脫下袍子回家去。

  在車上揚說:「老媽今年五十一歲了。」

  「她是一顆鑽石,哪分年歲。」

  「講得好,鑽石只講顏色重量切割,哪計年份。」

  「掘出打磨之前都億萬年了。」

  「媽在三十二歲領養我,那時她已名成利就。」

  揚讚道:「她真正能幹,我到了三十,恐怕還會住家中。」

  英微笑,「我恐怕會把丈夫子女也帶回家中吃白飯。」

  「我們這一代是怎麼了?」

  「也許,人浮於事,競爭太過激烈。」

  「不,英,幾十年前,女性連職位都沒有,需要她們自創,重視工作者時時被揶揄是女強人。」

  英說:「聽媽講,那時,最反對女性能力獨立的人,是上一輩家禽般生活的女性,她們害怕比較,故此描黑事業女性,把她們當成洪水猛獸:不羈、荒唐、妄想同男人平起平坐,專勾引人家丈夫……」

  「媽沒同我說起這些。」

  「你是兒子,這些與你不相干。」

  「這樣說來,她一層層打上去的江山,直至今日。」

  「彼時,職業女性亦是少數族裔。」

  到了家,兄妹取出啤酒對喝。

  「敬爸媽。」

  「祝他們起碼看到我女兒生女兒。」

  「講得好。」

  兩人一口氣喝光半打啤酒。

  璜妮達捧出墨西哥海龍皇湯。

  揚說:「一起坐下,你也喝一杯。」

  璜妮達問:「你說,他倆可會復合?」

  揚搖頭。

  「經過這樣大事,還不能彼此諒解?」

  英說:「他們互相關懷,是最好朋友。」

  璜妮達急問:「夫妻不就是良朋知己嗎?」

  揚說:「我吃飽了,我要上樓工作。」

  英微笑,「璜,別急。」

  璜妮達歎口氣,默默收拾桌子。

  英回到樓上,累極倒床上入睡。

  第二早上學前,璜妮達對她說:「首府華盛頓有一位區醫生找你。」

  咦,米醫生沒同他朋友聯絡?

  「我先去看爸媽,再到學校。」

  「揚半夜出去了,有女友接他。」

  英微笑,「什麼膚色?」

  「白人,我並不樂觀。」

  璜是最佳時事評論員。

  「許多黑人一旦成功便努力學做白人:娶白女,住白區,搽白面孔,拉直頭髮,希望揚不要那樣笨。」

  「璜你太擔憂了。」

  英笑著出門,一向以來,兄妹交友完全自由,可是也沒有學壞,兩人都不煙不酒,英從不在外過夜,事實上她根本不愛外孵,在校人稱Alfa

  geek,即頭號書獃子。

  這樣脾性,是像生母嗎?

  沒有時間細想了,她到醫院換上袍子走進病房。

  真是奇妙,彼得與林茜兩人經過那樣開膛大手術,不但生還而且談笑自若。

  米醫生妙手回春。

  林茜說:「從此欠彼得一個人情債。」

  彼得說:「我的細胞不知會否影響你性情。」

  林茜笑,「必然是壞影響,越來越疲懶。」

  「或者你會減緩腳步。」

  「電視台問我幾時可出發與約旦王談談。」

  「年輕的約旦王鴨都拉有一半法國血統,他有一雙藍眼,講純正英語。」

  「約旦地位尷尬……」

  英放心了。

  他倆已完全安全。

  英回學校上課。

  璜妮達找她:「美國區醫生急找,囑你覆電。」

  「明白。」

  正在上課,怎樣覆電?

  等到放學,她撥到區醫生號碼,看護一聽到她名字,立刻說:「我立刻替你接區醫生。」

  。

  區醫生的聲音馬上傳來:「英安德信?」

  英笑,「區醫生,家母已成功做妥移植手術。」

  「英,我已經知道好消息。」

  「那你找我有何貴幹?」

  「英,我昨日翻閱你的檢驗報告,覺得異樣,把你上次血液樣本再測試了一次。」

  英問:「發現什麼?」

  「英,你患急性血癌,因遺傳因子不能生產正常紅白血球數字,成年病發,叫做法孔尼症。」

  英一時領悟不過來,「什麼?」

  「英,盡速聯絡專科醫生,這次你好心有好報,若非救母心切,你不會無故捐樣本做測試,即時就醫,一定來得及。」

  英對這個訊息仍然不予接收,覺得電話那一邊的區醫生似撥錯號碼。

  「區醫生,我是加拿大多倫多的英安德信。」

  「英,我請米醫生立刻與你聯絡,你在什麼地方?」

  「我在學校。」

  「請即時回家。」

  這個時候,英忽然掛斷電話。

  的確是找她。

  英撥電話找赫辛,「請載我返家,我身體不舒服。」

  赫辛答:「十分鐘到,小英,你先到圖書館坐下。」

  片刻,揚的電話也到了,「英,什麼事?」

  英臉上已無血色,「女性週期病。」

  「你自己當心。」

  那麼多人關心她,死不了。

  小英深深吸口氣。

  區醫生,沒有找錯人,她身上有著嚴重遺傳病。

  她還年輕,背著病軀,永遠不能做一個正常的人了。

  赫辛將車駛到,小英上車。

  司機把英帶回家中。

  米醫生比她先到,已在會客室等她。

  他一步趨前,握住英的手,反客為主,「坐下慢慢說,喝杯水。」

  英坐下不出聲。

  區醫生要找的人真是她。

  「英,我認為暫時毋需把這件事告訴你父母,你說呢?」

  英點點頭。

  「待他們出院再說可好?」

  英又點頭。

  米醫生鬆口氣,「小英,這並非不能醫治的病,今日醫學有極大突破,可以迅速控制擴散,我建議你即刻開始治療,我推薦本省李月冬醫生。」

  門口出現一個身形。

  他大聲問:「米醫生,你在說什麼?」

  是揚回來了。

  一直垂頭不語看著自己雙手的英站起來走到兄弟身邊,揚緊緊擁抱她。

  當年讀小三,白種男孩小息圍住英取笑,她無法解困,次次痛哭,一日揚來接她放學,她也這樣奔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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