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東年老退休,子女另有事業,無人承繼,索性忍痛結業。
小熊玩具店有上百款熊寶寶,小至一兩吋,大至五六呎,還有英喜歡的麥德琳娃娃,小小瓷器茶具,機動小火車,各式音樂盒子……
英一走進店便覺黯然。
童年不知在此消磨多少時光。
揚有一套恐龍模型,什麼種類都有,也是在這裡置的,至今陳列書房。
這家店最奇妙之處是近鐵路,偶然會聽見嗚嗚汽笛,孩子們湧到門外張望,一大串火車廂卡像時間那樣軋軋軋在店門不遠處經過,一去不回頭,車廂乘客會向孩子們招手,像是說:「下一趟就輪到你們了。」
終有一日,人人駛向老年。
劉惠言耐心等小英挑選玩具。
英挑了一盒立體積木,是雪姑七友與他們的小茅屋,另外一隻仿卻利麥卡非樣子的提線木偶。
老闆親自招呼他們,但多年來往的小顧客實在太多,他已忘記她是誰。
他說:「多謝光顧。」
並沒有提下次再來。
「加贈一隻指南針。」他笑笑說。
小英說:「謝謝你。」
劉惠言忽然問:「請問有無一元一隻的大鑽戒?」
老闆笑不可抑,「尚餘一隻,減至九角九分。」
他取出玻璃大鑽戒。
劉惠言立刻買下來。
老闆加贈忠言:「年輕人,把握好時光。」
他們笑著走了。
一到門口,便看見古老觀光蒸汽頭火車緩緩駛過路軌,汽笛嗚嗚開路。
英連忙向車上遊客揮手。
乘客也笑著搖手回禮。
劉惠言看得呆了,真沒想到大城裡會有這樣美妙的小鎮風光。
小英悵惘地看著火車駛遠,低頭,回到現實世界。
她看看時間。「我要上學。」
劉惠言說:「我送你。」
小英取出小小指南針,「朝北走。」
最北邊有阿留申群島,相傳上古時人類自西伯利亞經島嶼步行到北美洲定居。
到了學校停車場,碰巧蜜蜜也下車來,叫小英。
劉惠言一看,只見蜜蜜是個印度西施,柚木色皮膚,高鼻深眼,古典味十足,但卻穿西服,剪短髮,說英語。
看樣子三代在西方社會生活,已融入社會,日久根本不大覺得膚色有何重要。
看著劉惠言離去,蜜蜜問:「你的男友?」
英搖頭。
「是新移民吧,看到深色皮膚仍然會揚起一條眉毛。」
「他見到揚的時候,下巴差點掉到地上。」
「可憐的人。」
小英也笑,「誰說不是。」
「幸虧揚是英俊混血兒,不見大厚嘴,掀鼻孔,否則,嚇死他。」
「那樣膽小,又以貌取人,死了活該。」
蜜蜜歎口氣,「同鄉見到我妹妹,會掩鼻轉臉退避呢。」
她妹妹有輕微唐氏綜合症。
英無奈點頭,「是,這便是殘酷的現實世界:老幼傷殘貧窮以及有色人種均退後三步,雪肌美麗聰敏運動健將考試名列前茅事業有成名利雙收者為勝。」
蜜蜜說:「真叫人難過可是。」
「整個生命是項淘汰賽,只選拔精英。」
「公道講一句:這個城市已算合理,不信,試試往南走?」
英笑:「在祖家,你遠在十五歲已被嫁出去,此刻已是七子之母,天天在蓬遮普打柴煮飯。」
蜜蜜不甘受辱,「閣下呢,」她瞪眼,「你是女胎,在貴國恐怕已被人丟往孤兒院。」
一出口就後悔,真是烏鴉嘴,英可不就是在孤兒院長大,蜜蜜立刻掌自己的嘴,「對不起,對不起。」
英只是笑,一點也不惱。
片刻蜜蜜說:「我在寫唐氏綜合症兒童眼中世界。」
「加油。」
「會否是陳腔濫調?」
已到課室門口,聽到上課鈴,話題就此打住。
出乎意料,英在課室仍能維持百分之七十的注意力。
下課,她先回家吃點心。
璜妮達說:「特別把家搬到這一區,就是為方便你們讀書。」
「璜妮達,你在我們家多久了?」
「揚來時,我已做了一年,我一直跟著你媽,由她替我辦入籍手續,除非她叫我走,否則,我會替你們帶孩子。」
「我嬰兒時可乖?」
「絕不,老是哭,除非緊緊摟在懷中,否則一直驚哭,我們三個大人輪更抱著你。」
「不覺討厭?」
「你媽媽說:要多疼小英一點,她好似有不愉快記憶。」
「揚呢?」
「吃飽就睡,睡醒再吃,沒話說。」
「璜妮達你可知我們來自何處?」
老好璜妮達的答案再簡單沒有:「耶穌那裡。」
「是,你說得對。」
璜妮達說:「放心,你爸媽會無恙。」
「我也認為如此。」
吃飽了英到醫院去。
一樓是急症室,二樓是老人護理,三樓是產房,四樓手術室……
每個人至少來兩次。
醫院是最多血淚的地方。
人類也算得能幹,這樣可怕的所在竟打理得整潔舒敞,充滿微笑。
英看到他倆在下棋。
彼得被林茜殺得片甲不留。
彼得歎口氣,「林茜,你什麼都好,可惜不懂做妻子。」
「你什麼都好,就是怕女人強過你。」
「這是我倆離婚的原因吧。」
林茜答:「多年前的決定,提來做什麼。」
「這次大病,你可有覺悟,可覺生命可貴,不應浪費?」
林茜點頭,「病癒後我將加倍努力工作,我不會辜負你的犧牲。」
彼得啼笑皆非,「我還以為你有頓悟:呵該停下來嗅一下玫瑰花香,找個人陪著遊山玩水……」
林茜大笑。
英在門口咳嗽一聲。
「英,進來,你爸說我至死不悟呢。」
英低聲說:「我看過報告,肝臟移植一般併發症比率是百分之三十左右。」
彼得笑說:「不怕,我不煙不酒,天天跑步,最健康不過,反過來說,你媽若捐肝給我,我可不敢接受。」
看護進來聽見說:「你們一家真正樂觀。」
「手術將如期進行?」
「現在已開始禁食及服藥。」
米醫生推門進來。
他帶來手提電腦,打開了給安德信夫婦觀看。
「這是活肝移植手術經過。」
「咦,用機械手術臂。」
「是,取出時用機械,彼得,你腹腔只有兩個一吋長傷口,一周可以出院,林茜,你那邊用人手做工作,需休息兩星期。」
揚問:「為什麼媽不可用機械幫忙?」
「縫入肝臟手術比切除更為精細。」
還是人手好。
「手術並無太大風險,希望不會排斥。」
醫生出去,他們一家靜靜看著手術實錄,只見手術後病人鮮龍活跳。
林茜歎口氣,「此刻我反而心安理得,累了好幾年,不敢說話,怕是年紀大了,力不從心,原來是器官有病。」
彼得說:「林茜,累了就退休。」
「我幼時家貧,珍惜一切機會:讀書、就業、婚姻……總是忍耐支撐到最後一刻,不想輕易放棄,我們這一代的危機意識比英他們重。」
彼得說:「你已頗有節蓄。」
林茜不與他爭辯。
影片結束,字幕打出來,看到是發現電視台製作,大家都笑了。
片刻奧都公來了。
彼得讓他觀看手術過程,又去買了咖啡招待。
揚向英使一個眼色,兩人向父母告辭。
「回去好好睡一覺,明早來陪我們。」
「醫生說明早八時開始手術,歷時約四小時。」
揚說:「我有點緊張,不如去打網球。」
英取笑他:「你不是在戰壕中也睡得著?」
「這次不一樣。」
他咧開雪白整齊牙齒,「看到沒有?我自小一口怪獸牙,由媽帶到牙醫處逐一箍好,足足做了五年,單是這副假值三萬元,愛心耐心未算在內,林茜是我最敬愛人物。」
英搶著說:「我也是。」
揚歎口氣:「好人好報。」
兄妹緊緊握住四隻手。
揚的手大如小扇子,把妹妹的手攏在其中。
雖是混血,他的皮膚仍然深棕色。
英問:「我們究竟來自何處?」
「肯定不是一個家庭,大多數是單身母親。」
「她有無想念我們的時候?」
揚答:「每一天。」
「那為什麼送走我們?」
「那是她當時唯一可做的事。」
英又問:「之後又為何不來找回我們?」
揚說:「噓——」
英把頭緊緊靠在他胸膛上,不再言語。
隨後,揚去了打球。
在球場上他像一隻敏捷獵豹,靠那活生生精力擊敗對手。
英回家收拾書房。
璜妮達告訴她:「有人找你。」
「是蜜蜜嗎?」
「不是簡小姐,是那位唐先生。」
「不不不。」小英怕了,雙手亂搖。
「他一直坐在門口等。」
「通知派出所趕他走。」
「這——」
「璜妮達,快去,否則,派你把他的心挖出來。」
璜妮達只得說:「我去。」
打開門,據實把話告訴唐先生。
英親手致電警署,不久,警車前來,與他說了幾句話,他不得不走。
警察又與英談了一會,做了記錄。
剛巧劉惠言來訪,訝異問:「什麼事?」
警察以為是同一人,跳起來,「又是你?」
英分辨:「不不,不是他,剛才那個姓唐。」
警察看仔細了,「是,對不起,這一位戴眼鏡。」他敲敲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