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夠了沒?」她冷冷的牽起笑容,「說穿了,你只是不想工作而已。」
「你,你什麼都不知道!」少年反倒顯得憤慨。「一開始就是這樣的,你本來就不可以離家出走,害我們現在越來越慘,每次爸爸都拖很久才能湊出我們的學費,你知不知道這樣害我們在學校很丟臉?而且你也沒有幫爸爸想過,他去跟親戚借錢,有多可憐你又知道嗎?結果就你一個人可以無憂無慮的享受,媽媽如果還在,一定不會原諒你這樣拋棄我們的!」
如果他以為這樣可以讓她產生丁點的罪惡感,那表示他還不夠認識她。他憑什麼?憑什麼將他們的困境當作她的過錯?
「我只要聽你一句話,」她拒絕接受他們本來就應該自己承擔的責任。「要不要出去工作?很簡單,工作就有錢可以改變狀況,你自己選擇。」
「蘇黛!」他不敢相信她居然這麼狠心!
「對不起,我很忙。」蘇黛繞過他們,往自己停車的方向走去。
走不到幾步,身後的少年又喊起來:
「蘇黛,等一等啦!」
她連回頭都懶。「又幹嘛?」
兩個孩子彼此推托了一下,最後是妹妹為難的開口,「姊姊……我們沒有錢坐計程車回去。」
有沒有人是被這種無知的天真氣死的?
蘇黛回過身,看見他們微微揚起的嘴角,他們還以為吃定她了!真的是——他媽的!
她殘酷的澆熄他們在心中燃起的希望,「坐公車只要五十塊。你們的手錶拿到當鋪可以當到這個價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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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斷然拒絕了他們也無法解決問題。
他們的出現只是個預兆,預兆她還是無法完全逃離這個爛家庭。
飛馳的車子讓她甩開了身後的兩個弟妹,但她只是甩開了有形的他們,卻甩不開他們帶來的令人絕望的無力感。
這種絕望,像是急流要將她衝入無底的深谷,她想抓住一些什麼來安心,因此牢牢的握緊了方向盤,她太過用力,到了下車返家的時候,僵硬的手指竟花了足足五分鐘的時間,才能掏出鑰匙打開自家的大門。
當她終於走入家門,全身的力量瞬間被抽乾似的,雙膝登時發軟,倘若不是她及時扶住了牆壁,肯定已經摔倒。
摸索著走回自己的房間,花去了她僅剩的力氣,一進房她就軟倒在地板上。
過分安靜的房裡,只有她的呼吸聲清晰地迴響著。
還不及春末的傍晚,天色昏暗得像是一潭深不見底的湖水,一波波蕩漾,逐步將她淹沒。
……這個世界,非要她屈服不可嗎?
她一個人——她一個人的力量是如此單薄,竟連遠遠逃離一個家庭的力量都沒有!
感覺到臉頰一陣涼意,她才知道自己哭了。
以前,那一葉單薄的小舟還有羊咩作陪;如今,她卻得獨自漂泊在世界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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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累了,不知不覺也就睡去,直到半夜寒意沁人的地板將她冷醒。
臉上的淚水已經乾涸成幾道淚痕,盤據在胸口裡的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情緒,像是憂傷,又像是憂傷過頭而麻木了,心頭沉甸甸的,但腦中卻是一片空白。
她在一片漆黑的房間裡呆坐了幾分鐘,才起身到書桌前,拿出了她少數收藏的兩張照片。
屋內唯一一盞點亮的桌燈光源下,她木然地凝望著照片,凝望著那在她生命中,她一度以為會一直陪伴著她的兩個人。
她們還在的時候,她曾經認定未來是能望見一絲曙光的。媽媽總是說著,困境來臨,支撐過去就會有好事;然而她得到的結果只是失去她。羊咩,曾經叫她不要妥協;但是卻先選擇了放棄。
事實並不是她們所預期的美好。一次一次,她失去了她們,並且更加的恐懼失去自己。現實中,她還沒有度過寒夜。深沉的夜晚,往後注定只會是無止盡的黑暗延續。
她已經累了。
不只是厭倦,她覺得非常疲憊,非常非常的疲憊,想要倒頭睡去,將所有的事情都拋諸腦後,徹底的割捨斷絕。
但活在這世上並沒有可以徹底斷絕煩惱的辦法。
……當初,羊咩就是這樣的感覺嗎?想要抗拒,卻無力抗拒,終究只能選擇走向那最絕望的一條路。
當所有的預期都只會走向黑暗,那又何必付出努力去掙脫捆綁她的繩索?
蘇黛從書桌抽屜裡翻出前陣子為了頭痛而買的處方藥。
玻璃小罐相當冰冷,她緊緊握在掌心裡,雙手不自禁的顫抖著。
尋死絕不是她的作風,她只是……深切的希望可以歇息一會兒。
深深吐息了兩口氣,但那雙手仍然顫抖得太厲害,不曉得費了多少力氣,她才旋開瓶蓋。
一片、兩片……淚水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擅自滑落,蘇黛咬住嘴唇,顫動了身子,便讓淚水滴落在藥片上頭。
是一股梗在喉嚨裡的酸苦,她倔強的想停住淚水,但是卻又無法辦到。
從玻璃罐裡倒出的藥片越來越多,終於從她的掌心裡分散掉落桌面,然後彈跳著掉在地上。掉落的藥片像是跳舞,也像奏樂,零零落落彈起冰冷的音符。
「嗚!」她按捺不住逸出了—聲啜泣。
真是窩囊……
太窩囊了!
蘇黛將滿手的藥片用力丟出,並且將桌上的藥罐、藥片一舉揮落在地,湧上心頭的強烈刺痛仍無法因而遏止,她抓起東西就丟,書本、筆筒、桌燈、鬧鐘……
鬧鐘一落地就大聲的響了起來,制式單調的鬧鐘聲響在深夜中聽來格外清晰,響得像是戰場上不斷的炮火,也像是奔流的河水隆隆震耳欲聾。
是,就像奔流不止的河水,她大聲的哭了起來。而鬧鐘聲響淹沒了一切,彷彿連她的呼救都一起淹沒。
怎麼辦呢?
她也知道除了她自己,沒有人能使她從這裡脫困。
然而她——她想停下來休息啊!她已經不想再像過去的每一天,時時刻刻的擔憂自己會被打垮或者被湍流沖退。
鬧鐘因為故障嘎然而止,而她仍然在放聲大哭,她的哭泣聲像孩子一樣嘶啞難聽,沒有鬧鐘的掩飾,讓她毫無遮掩地暴露了自己的脆弱。
她驀然覺得這一切太過荒謬,荒謬到她哭著哭著又笑了起來。
她有多久沒這麼瘋了?
又或者,她該問的是,她是不是已經瘋了?
「嗚……」
她終究在體力不支的時刻頹坐到地面上,哭累了的沙啞啜泣聲像是哀鳴,連她自己聽了都覺得心碎。
她知道自己不應該死得沒有任何價值,可是到底該怎麼辦呢?她不知道該怎麼樣才可以繼續走下去。
望住幽深的黑夜,一股強烈的無助感彷彿從深沉的黑暗裡襲來,狠狠撕裂了她,幾乎讓她以為自己會因此而死去。
第十章
但她終究活著。
「咳咳咳……」
蘇黛一邊將車上鎖,一邊沒命的咳嗽起來。
屋漏偏逢連夜雨。受了一夜的風寒,馬上就見到後果了。
彷徨歸彷徨,無助歸無肋,即使她只想癱軟在床上一輩子不起來,但工作還是得要繼續。不過,這是說,如果她的工作還可以繼續的話……
確認車子上了鎖,她伸手兜攏住外套衣領,趕緊往工房走去。
正要進休息室的途中碰見了幾個同事,她簡單打過招呼就要進休息室,一轉身就聽見昌叔喊她的聲音。
「等一下,阿黛,我有話跟你說。」
她回過身去,猶豫著要不要開口請假。
「咦?阿黛,你感冒了?」
她怔了怔,也不曉得自己是不是滿臉的病容,居然讓昌叔一眼就看出來。
「是、是啊……想說,過來直接跟你請個病假。」
昌叔笑起來,說:「等你看見你櫃子裡的東西,包準你開心得病馬上好起來。」
「櫃子裡什麼東西?」
昌叔笑了笑拍她的肩膀,道:「自己進去看看吧!」
她進了休息室,很聽話地去打開置物櫃。
櫃子裡,躺著一個琉璃佩飾。
這個佩飾相當眼熟……
下一秒鐘,她恍然知道那是她自己的設計。
但——這怎麼可能?她驚訝得瞪大眼睛。她先前畫的設計圖,應該還在審查階段的,不是嗎?
「阿黛。」
她轉過頭去,昌叔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她的身後。
「這一塊琉璃算是實驗品,就送給你當作紀念品了。」他露出平時那老好人的笑容說:「恭喜你啦,以後你就是設計部的人了。你今天請了假,那明天趁早去跟設計部門的人報到吧。對了,」
太過意外,因此蘇黛只能楞楞的站著,一時間,她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昌叔當她是高興過頭,因此也不急著囑咐,只道:「明天去設計部前先來找我,我再跟你說一些要注意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