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黛,喂!蘇黛!」一個男孩的聲音遠遠地傳來。
蘇黛沒聽見似的,保持原本的步調,不為所動的拉著他繼續向前。
他也不急著詢問,略略往旁邊看去,並不意外看見兩道人影鬼鬼祟祟地湊到他們身側。用餘光瞥了眼,一個男孩、一個女孩,都一副未成年的模樣。顯然顧忌著他,兩個孩子不敢靠得太近,卻在嘴裡低聲叫著蘇黛的名字。
對於他們的舉止,蘇黛只是藏在他的身影底下,沒有做出任何回應。
伍巖手指按了按她的手心,停下腳步轉頭望向他們。
這樣出人意表的行為讓他們也頓住了步伐,登時流露出幾分倉皇失措。
是她的朋友嗎?月光下,伍巖只能勉強確定自己從來沒見過這兩個年輕的孩子。但他們流行卻沒有特色的裝扮,並不像她的交友風格。
他直視著他們,「你們認錯人了。」
畏懼與人目光相對,兩個孩子同時轉開了視線。或許還有一些害怕陌生人的心態,他們躊躇一會兒,嘴裡咕噥著什麼,卻假裝沒事人似的躲回同伴當中。
他還思索著什麼,蘇黛反倒直拉著他往停車場走,一聲不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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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車,在引擎細微的運轉聲當中,他才聽見蘇黛開口道:
「你不想猜猜看他們是誰?」
「你想說嗎?」
蘇黛盯著前方片刻,一時沒有答案。
「那就別說了。」伍巖握了握她的手。那雙手,沁骨般冰冷。
她望著兩人交握的雙手,許久才開口,「……我從來沒跟你說過我媽的事。」
「嗯。」
「…………你想聽嗎?」
第九章
別說是她的母親,事實上,她根本就很少提起她的家庭。
他聽她說她的朋友、她的工作、她的課業,聽她說她的生活、她的人生規畫,但是,他從來就不曾聽她詳細的說過家人。
他知道她不是個孤兒,但在平時的言談中也曉得她與家庭的疏離。
就像他不太愛說自己在育幼院的童年,因此從來也不打算深究她的過去。兩年前他所看見的那個酒鬼繼父,是他對她家庭僅有的認識。
「他們是從小被慣壞了,現在才會蠢得跟豬一樣。」蘇黛這麼說著,口氣平淡得不帶一絲感情。「那兩個是我弟和我妹。」
他不詫異她嚴厲苛刻的批評,反而對她有弟弟、妹妹這件事感到一些吃驚。
那兩個孩子,帶著一點浮華的氣息,習慣性的瑟縮藏匿在群體裡,確實是有些被寵壞的樣子。
伍巖聯想起她的繼父。幾年過去,那個男人的形象已經有點模糊了,但是他隱約還記得他的輪廓。是了,相較於蘇黛瘦小的體格,那兩個孩子跟她的繼父相像得多。
他坐在蘇黛的身旁,她正整理著紊亂的思緒。過了許久他才聽見她開口:
「是一個很無聊的故事……」
十幾年前,一個寡婦帶著年幼的稚女,嫁給了有兩個孩子想要續絃的男人。
就只是這樣的一個無聊的故事。男人早就有酗酒的傾向,但寡婦沒有察覺,為了讓稚女有個完整的家庭,匆匆選擇了與男人結婚。
如果開頭就是個錯誤,那麼往後的發展就不難想像了。當男人完全沉溺於酒精之中時,女人便擔負起整個家庭。稚女年紀稍長,立刻成了支持家計的一員,但增加一點收入,只是相對加快了男人沉溺的速度。
伴隨兩個繼弟、繼妹逐漸成長而來的,是更沉重的經濟負擔,但在男人偏袒下長大,他們不習慣分攤責任,增加的財務壓力最後只能分擔在母女倆身上。
那是一個無從逃脫的深淵。她們唯一能做的努力只是壓搾自己,壓搾再壓搾,直到價值涓滴不剩。
就這樣年復一年,五年、十年,經年的疲勞終於爆發,女人在四十出頭的年歲就過勞猝死,留下一個剛上高職的女兒。
「……那時候我就徹底覺悟了,我已經煩透了再幫他付任何一毛錢的賭債,也煩透幫他養他的孩子。我不是工具,我有其它更想做的事情,我不要他們那樣隨便就抹殺我、看輕我,覺得我可以隨意使喚……我,我知道,我其實可以活得比他們更好。」緩緩的,她望向他。「所以,我媽出殯的第二天,我就離開那裡了。」
那雙眼,幽深得讓他無法完全看透。
但她接著卻微微笑起來,「我要活得跟他們完全不一樣。這是我那幾年裡作得最正確的決定。」
伍巖握緊了她的手,感覺到她冰冷的手心裡帶了一點熱汗。在她雲淡風輕的語氣裡,省略了過去多少的無助和彷徨?
他橫臂探到副駕駛座,然後輕輕地將她攬進懷裡。她這次不抗議了,順勢偎近了他的胸膛。
手指撫過她的髮絲,伍巖一言不發。
「你知道嗎?那些年來,我做得最過癮的一件事,也是在那個時候。」
他看不見偎在胸前的她如今是什麼表情。
「我媽的保險金在半個月後撥款到他的帳戶裡,」她說,「所以我又回家偷了他的提款卡。」
「他沒發現?」
蘇黛冷哼—聲,「那個白癡根本不知道我媽買了保險!要不是我—個月後告訴他這件事,我可以瞞他瞞到他死。」
她告訴了她的繼父?伍巖不瞭解蘇黛的用意。
她繼續說道:「我媽的身故保險金差不多有三十萬,我用提款卡一天提領兩萬塊,一天一天的,好不容易把三十萬全部領出來,我立刻就回去告訴他這件事。」
她的目的如果是在愚弄她的繼父,伍巖並不認為那個酒鬼會欣賞她的玩笑。
「結果怎麼了?」他問。
「我把三十萬分成十捆,回去的時候把錢一捆一捆的砸在他臉上。」
居然拿錢砸人……有時候伍巖對她的行為仍然是無言以對。
「先告訴他,我偷了他的三十萬,看著他一會兒火大、一會兒又對我低聲下氣的樣子,看他為了錢著急,那張嘴臉,呵呵……等他真的快發飆的時候,我才從背包裡拿出錢來。」她自己說著都笑了起來。「當然啦,我承認我很頑劣,不過那一瞬間,我真的有種一吐怨氣的感覺。」
起初她真的覺得好笑,但笑著笑著卻無語了,餘下的是身軀些微的顫抖。
「小黛。」伍巖將她更加攬緊了一些。
「我……」她抿了抿唇,自嘲的笑聲不經意洩露出一絲苦澀,「我根本就不要那些錢……」
「噓,小黛,別說了。」他覺得很心疼。
「你不想聽,對不對?」
「我想聽,不過不是現在。」他說:「我們還有很長的時間,你慢慢說給我聽,不急這一時講完。」
「你以為我是說書的喔……」
伍巖輕聲地說:「你知道我的意思。」
蘇黛因而真正的沉默了下來。
「我們回去吧。」他說。
但她接著說的話卻是,「有時候……我還是會想念他們。」
那一些,已經離她而去的人們。
伍巖只是看著她,目光幽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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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三、四天左右的時間而已,她就知道有些事情終究要面對。
放學的時候,她在停車場入口看見自己的弟弟、妹妹。
「爸爸……最近沒有工作。」妹妹囁嚅著說。
弟弟則比較直截了當,「我們的生活費還沒有著落。」
曾經她因為屢遭利用而感到氣憤,但如今她卻感覺到一陣陣的笑意湧上喉嚨,無法遏制自己想笑的衝動。
老天啊!這兩個傢伙全身上下的名牌,價錢統合一下,比她「高貴」五倍不止。這樣的情況,到底誰比較需要喊窮?
「你笑什麼?」
「我能不笑嗎?」蘇黛所有的笑意因感歎而化作一聲冷哼,眼眉都冷下來。「你們兩個,這麼久沒有聯絡,一見面就伸手跟我要錢?」
少年的臉上先是一點受辱,緊接著便是指控,「喂!蘇黛!離家出走就不管我們了,你怎麼可以這麼不負責任!」
「周裔遠、周亦安,」蘇黛冷冷的看著他們。「你們也曉得我姓蘇!我為什麼要負責你們的生活費?」
少年衝口而出,「本來就是這樣的啊!」
本來就是這樣?蘇黛睨著他,「你現在幾歲了?十七歲、十八歲?」
「十七歲啦!都高三了,課業壓力很重,爸爸根本就沒辦法付補習——」
「十七歲!」蘇黛截斷他的話尾,哼聲道:「年紀夠大了,你可以去工作啊,一個月賺六千塊也可以付學費了,順便也可以幫妹妹墊一點錢。」
「你……」少年一時語塞,連忙抬肘頂了頂身旁的妹妹。
「呃,這個……」少女向來不是掌握全局的發言者,臨時被這麼一頂,也只是不安地看著對峙中的哥哥、姊姊。
「亦安,」少年開了竅似的,忽然理直氣壯起來。「對,亦安她還不滿十五歲,你幫她一點忙也不過分吧?這本來就是你應該負責的。而且我的補習費這麼重,我一個人怎麼可能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