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離家後,社會局請了一位社工來指導岱吟如何在安全的情況下,帶著瀚瀚出門。就算他是個殘缺的孩子,也是有存在的意義,也該有看看外面世界、學習與其它人相處的權利。
於是,每日一到傍晚,岱吟會推著坐在輪椅上的瀚瀚,出門散步。她習慣帶瀚瀚到住家附近的中學操場,再讓他撐著助行器練習走路。他走得很慢,也很吃力,但是岱吟不放棄。
當然,街坊鄰居第一次見到瀚瀚時,都是帶著訝異的表情,而後,開始有了閒言閒語陸續傳進岱吟的耳裡。
他們說,她一定是上輩子做了太多缺德事,所以這輩子才會爸爸死亡、媽媽離家、弟弟又是個這樣的孩子。他們說,她和弟弟上一世一定「相欠債」,所以這一世她才要如此辛勞來還清。他們還說,弟弟前世一定是無惡不作的壞人,所以今生才會落得這種下場。他們甚至還對她說,不要管弟弟,因為是他自己前世造的因,所以這世他活該有這樣的果。
他們說……他們說……他們說了好多好多,可是岱吟從不去理會。當大家都相信某件錯的事情是正確的時候,那麼那件錯誤的事情就會成為真理。
中國人看見烏鴉,都說那是不吉利的徵兆,可是在美國和日本,烏鴉可是喜鵲呢。由此可見,那些婆婆媽媽的話,都只是自我想像,沒有科學根據,也沒有證據。
人該活在當下,所以岱吟努力證明他們說的真理,其實都是錯的。她相信瀚瀚會一直進步下去,而且,有那麼一天,他一定會和正常人一樣,可以大步行走、可以大聲說話唱歌。
在岱吟心裡,瀚瀚是最天真無邪的天使。
說她固執也好,說她不信邪也可以,說她鐵齒也無所謂,反正,她就是不信那套「前世因,今生受」的說法。
「瀚瀚,累不累?我們到樹下的那張椅子上坐著休息一下,好嗎?」
岱吟望著自己撐著助行器,努力練習走路的弟弟。他好勇敢!
「好……好……」瀚瀚循著姐姐手指的方向,乖乖地朝那處走去。
岱吟幫助他爬上椅子,坐正。然後,她也在他身側坐了下來。
前方的籃球場上,一群男孩廝殺得厲害。如果瀚瀚可以正常活動,那麼幾年後,他定也是像那群男孩一樣,在球場上帥氣地操控籃球,一層威風吧。
「瀚瀚,姐姐問你,你有沒有想過長大以後要當什麼?」
「瀚瀚……瀚瀚長大……長大一定要當……要當小……小鳥……」瀚瀚抬起頭,看著天空,眼神中有著羨慕的光芒。
「瀚瀚想當小鳥啊……為什麼?」其實在岱吟的心裡,多多少少明白瀚瀚的想法。
「天……天空藍……藍藍……白雲……軟軟……」瀚瀚舉起扭曲的右手,指著天空。「可以……一直……一直飛……可……可以看……看好多……好多……」瀚瀚想像自己變成小鳥的樣子,他開心地咯咯笑著,嘴角溢出了他來不及吞下的口水。
聽見弟弟的回答,岱吟眼眶泛紅。她知道瀚瀚想近看藍色的天空、想坐在軟軟的白雲上、想自由地飛翔,愛去哪就去哪……
老天爺真不公平可不是?瀚瀚的靈魂如此單純、善良,又極度渴望著自由,可卻被禁錮在這樣的身體裡,萬事皆不由己。
「瀚瀚乖,會的,有一天你一定可以很自由地到處飛翔。」岱吟伸手摟了瀚瀚。然後,她發現瀚瀚腳邊突然多了一顆籃球。該是前方那群男孩的吧?
她拾起那顆球,四處張望,卻不見有人往她的方向走來。於是,她把球捧到瀚瀚眼前,告訴他:「瀚瀚,你看!這個是籃球。」
「籃……籃球。」瀚瀚跟著發音。
都是這樣的,岱吟在教瀚瀚說話時,多半會拿實物讓他認識。
「前面籃球場上的那群人,就是在玩這個。」岱吟指指籃球場。
這時,一道男聲在她頭頂響起。
「你知不知道未經允許,就擅自拿了不是屬於自己的東西,算是偷竊的行為?」程雪擎還未走近時,就看見她手中拿著他們的球。
他百般不願意靠近這位帶銀同學,可是球總得要拿回來,否則,他們怎麼繼續鬥牛?
「不是這樣的,我是看球滾到這邊,又沒有人來撿,所以……」岱吟一邊忙著澄清,一邊著急地站起身想把球還給對方。
「噢!」程雪擎吃痛喊了一聲。因為岱吟突然起身,撞著了他的下巴,而她又急著回頭,以致馬尾又掃過他的臉。
程雪擎憤恨地瞪視眼前這個女人,他不懂自己怎麼會一而再,再而三遇見他最不想看見的人!她和他,上輩於是不是有深仇大恨啊?不然怎麼一見面不是腳踏車撞汽車,就是頭頂撞下巴、頭髮撞臉頰!那下次要是不幸再遇上,她又會用什麼東西來撞他?
「咦?」岱吟一見到雪擎的眼神,似乎有些印象。「我好像認識你?」
「廢話!同班的怎麼會不認識。」雪擎揉揉下巴。
這個帶銀同學,總算發現他們是認識的了。
啊啊啊啊啊——真是普天同慶、舉國歡騰、旗海飄揚、國泰民安、風調雨順、永保安康、萬民同——得來不易啊!
「啊?我們同班?」岱吟一雙眼睜得好太好圓。原來他是她同學,難怪她會覺得他看起來有些面熟。
「……」雪擎不答話,因為他發現和她對話是件很累人的事。
「呵,既然是同班的,那我先自我介紹好了,我叫俞岱吟。你呢?」
「程雪擎。」雖然不甘不願,但她都一臉和善了,他總不好不搭理。
重點是,球還在她手上,萬一他惹她一個不高興,她擄球走人,那該怎麼辦?
別說這種事不會發生,她連他們是同學也不知道,還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發生的?
「自我介紹完了,可以把球還我了嗎?」雪擎一臉不耐。
「噢,對不起,我都忘了。」岱吟吐吐舌,然後把球交到他手裡。
「球……球……」雪擎才一接過球,瀚瀚馬上出聲。他的意思像是在說——那是我和姐姐的球。
「瀚瀚乖,籃球是這位大哥哥的,我們撿到了就要還他。懂嗎?」岱吟蹲下身子,摸摸他的臉頰。
雪擎這才注意到椅子上那個小男孩,他長得和一般正常人不太一樣。
這……她該不會是兼職當保姆?
「他是姐姐的同學,瀚瀚要喜歡他,知道嗎?」岱吟摸摸瀚瀚的頭,
又接著說:「大哥哥要去打球了,瀚瀚要跟他說拜拜。」
「哥……哥哥……拜……拜……」瀚瀚抬起手,吃力地揮著。
雪擎抱著球,若有所思地看了岱吟一眼,然後往籃球場走去。
那個小男孩剛剛是喊她姐姐沒錯吧?
原來……原來帶銀同學有個這樣的弟弟。如果是基因遺傳所造成的,
那麼她的父母正常嗎?還有,她其它的兄弟姐妹呢?
她每天晚進教室是因為這個因素嗎?為什麼她還能這麼樂觀地面對她的人生?她難道不怕帶這樣的孩子出門,會遭受什麼異樣的眼光?
程雪擎突然發現,帶銀同學像是個謎,她不若外表那般看來好懂。
唉呀,管她是謎還是什麼的,那都不關他的事,現在還是回球場打球比較實在。
打球好、打球好,打球真的好!
早上七點剛過五分鐘,程雪擎一如慣例出現在這家永和豆漿,也一如平日習慣地坐在店裡最外面的位子。對於早餐,他向來重視,不一定非要精緻,但絕對要夠營養,而這家店的湯包不僅合他的口味,營養也充足。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雪擎從小就對魚肉特別偏愛。自他有記憶開始,幾乎每日都要吃到新鮮魚肉,或是魚肉製成的食物。他還記得母親曾笑著說他上輩子一定是貓,否則怎會這麼嗜吃魚。
因為愛吃魚肉,所以這家店的湯包是他的最愛。一般外面賣的湯包,內餡都是豬肉去拌的,但這家店的湯包,內餡使用的卻是魚肉,所以他每次來到這家店,必點一籠鮮魚湯包。
雪擎夾起一顆白胖胖、圓滾滾,還冒著熱氣的鮮魚湯包,咬下一口,那吸收了魚肉鮮甜的熱湯汁,霎時從軟Q的外皮中溢了出來,刺激著他的味蕾。
唔呼,好過癮呀!
再咬下第二口,他想起母親笑說他上輩於是貓的事。
哈哈,都什麼年代了,怎麼還有人會去相信什麼上輩子、下輩子這種荒謬的事情?母親一定是電視劇看太多啦。
如果這輩子愛吃魚是因為上輩於是貓這種說法能夠成立的話,那這輩子愛吃青菜豆腐又不愛肉食的人,上輩子不就都是尼姑、和尚?
嘖,真是可笑又愚蠢的思想。
吞下最後一口鮮魚湯包,他又夾起第二個。
一道跑得急促的身影,在這時經過他身旁。他盯著她的背影,一件長袖格子襯衫、一條牛仔吊帶長褲,底不是一雙兩側被磨得有些黑黑的白球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