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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亦舒

  「講起別人,你倒也老三老四。」

  福在自嘲:「可不是。」

  月枚忽然說:「要是我手上有錢呢?」

  福在一怔,「你帶頭離婚,還好意思開口要贍養費?」

  月枚似笑非笑,「誰說離婚?」

  福在心頭一凜。

  「像你,不久即時可以收取一筆保險金了嗎?」

  福在別轉頭去不出聲。

  「你說,桑原會不會一輩子對我死心塌地?」

  福在喃喃自語:「一輩子。」

  「是呀。」

  「一輩子是很長的歲月,你會覺得煩膩。」

  都是奇女子

  月枚笑:「我有一個女友說:當年如果可以得到那個人,願意短命十年,今日再見那人,給她添十年壽也不願。」

  福在歎口氣,「你那些朋友,都是些什麼人?」

  月枚笑了,「福在,連你在內,都是奇女子,福在,所有活下來的女人都是奇女子。」

  「誰說的,有些女子很年輕就結婚生子,一生在家中其樂融融。」

  月枚大笑,「那才奇上加奇,我有一個阿姨,分享丈夫第一份薪水到退休最後一份薪水,你說這是否通天徹底的能耐?我更加五體投地。」

  「說不過你。」

  月枚仰起頭,哈哈哈,莫名其妙暢快地笑起來。

  福在對她說:「周先生是好人,你千萬別傷害他。」

  「世上沒有壞人,只是環境逼人,可是這樣?」

  福在歎一口氣。

  第二天,她到保險公司去。

  那相熟的經紀出來見她。

  他攤開所有文件待客戶簽署,忽然躊躇片刻,終於忍不住說:「真巧是不是,邵太太。」

  福在抬起頭。

  「邵先生去世前正打算把存款提出,結束戶口。」

  福在淡淡說:「是你勸他繼續供款的呀。」

  「是,我是那樣建議。」

  「我立刻開了一張支票給你,記得嗎?」

  「一點不錯,公司因此需賠出三百萬。」

  福在把文件推到他面前。

  她沒想到自己手法語氣竟這樣老練。

  「可是,那天我沒見到邵先生。」

  福在不去理他。

  「之後,我也沒再見到邵先生。」

  福在仍然不出聲。

  「死亡證上填寫的死因是意外,真是意外,抑或自殺?」

  福在看著他,「我不能回答你的問題。」

  「邵太太,這事真巧可是?」

  福在提醒他:「文件都已簽署妥當。」

  「本公司會盡快把款項交到你手中。」

  「勞駕你了。」

  福在已經站起來。

  「警方會繼續追查。」

  福在已推門而出。

  那小個子經紀心有不甘。

  福在冷笑一聲,忽然,她在櫥窗玻璃上看到自己的反映:皺著眉頭、歪著嘴,好醜!她打了一個冷顫,這是王福在?不,不,她落下淚來。

  第七章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周志文取過音樂,進廚房播放。

  連他自己都覺得奇怪:怎麼不渴睡了?以前,他一踏入家門,就累得眼皮都抬不起來,倒在椅子、沙發、地上都睡得著,今日,倒是精神奕奕。

  輕輕的小提琴音樂播出來。

  福在與女傭正在切肉碎做獅子頭。

  女傭詫異:「真像一個女孩在嗚咽哭泣。」

  福在說:「很有趣的樂章,小提琴真似人聲。」

  周子文說:「我們的二胡也像。」

  福在輕輕說:「可是二胡樂章往往充滿家仇國恨,萬分緣份,小提琴聲不過似一個少女,覺得男朋友虧待了她而嗚咽。」

  周子文佩服得五體投地。

  他訕訕地不願離開廚房,故此問:「為什麼不用攪碎機?」

  女傭答:「用機器攪碎,肉質味道不一樣。」

  「啊。」

  他再也沒有留下原因,只得回書房去。

  廚房裡,女傭說:「這間屋子裡,少了兩個孩子,王小姐說可是?」

  福在不便發表意見,只是說:「近日菜市場一定很擠。」

  女傭一側頭,「咦,他們回來了。」

  司機愉快地挽著兩大籃菜蔬水果進廚房。

  臨時管家

  這間冷清的屋子忽然熱鬧起來。

  司機說:「我還得到辦館(不知道辦館是什麼意思)取酒,周先生又叫我買花。」

  女傭哎呀一聲:「那套酒杯得洗一洗。」

  另一個說:「快動手吧。」

  個人又低頭幹活。

  黃昏,福在做了一個雜錦炒飯大家吃。

  沒想到周子文沒出去,他也來湊興吃飯,下人都站起來。

  他連忙說:「坐,坐。」

  女傭立刻盛出一碗肉骨菜湯給他。

  周子文喝的清底,又速速吃光炒飯。

  他笑笑:「各位慢用。」

  女傭看著他背影,感喟地說:「周先生是個好人。」

  彷彿下一句是:周太太就差遠了。

  司機瞪她一眼,她立即噤聲。

  福在微笑說:「大家休息吧,明朝八時半開工。」

  她像做了臨時管家。

  司機問:「王小姐,我該買什麼花?」

  福在想一想:「蘭花吧,既美觀又無香味。」

  女傭好奇:「為什麼不要香味?」

  「那就不會與酒香肉香混淆啊。」

  「是是是」

  那天晚上,福在後悔了。

  為什麼要自告奮勇做那麼多,又為何發表那麼多意見?

  過去一個月都沒有像今天講那麼多話。

  她深深歎口氣。

  深夜,她做夢了。

  心裡知道一定會這樣。

  一早就知道會有這樣的噩夢。

  夢中的她還很年輕,坐在一間空屋裡,依稀似她婚後第一個家。

  有人推門進來。

  那是邵南,一身血,頭頂爛掉一半,像壓爛番茄,可是,福在卻不覺害怕,她冷冷看著他。

  夢中的邵南卻沒有為難福在,他只是不住詛咒環境社會:「那些過時的老牌夥計日日說些老生常談,早該淘汰,公司有眼無珠,盲目重用,救救蠢人,可憐客戶,天祐這個城市,萬人同悲。」

  邵南這些似通非通的陳腔濫調她已聽了好幾年,耳朵生繭,她想說:「你已經死了長遠了,你息息吧。」

  可是邵南沒等她開口已經離去。

  一定是到酒吧消遣,說不定醉醺醺帶一個女伴回家溫存,渾忘現實殘酷。

  福在只覺得心身無比空洞。

  她在這時驚醒。

  是月枚的尖叫聲。

  福在這才想起,她孤零零在周家作客。

  「我去什麼地方不管你事。」

  周子文的聲音比較低,聽不清楚。

  「什麼,分手?」

  掛名夫妻

  福在在床上抱膝而坐,決定假裝聽不見。

  「你想打發我?沒那麼容易。」

  福在嚇一跳,不禁歎息。

  月枚住在豪華住宅久了,與外邊脫節,舊友王福在的慘淡遭遇並沒有帶來警惕,她仍然肆意而為。

  「拿錢出來。」

  摔破玻璃的聲音。

  「房子、車子、首飾,全歸我,每月生活費用,還有,我的零用,一整筆安家費……」

  李月枚像只鐵算盤。

  周子文好似把自己已關進房間裡,他不出一聲。

  因為沒有對手,月枚過一會也就靜下來。

  這時,天際已露出魚肚白。

  她問他要錢,他一時還不願拿出來,這種情形不知已經膠著了多久,掛名夫妻。

  福在起來梳洗。

  她看到鏡子裡去,忽然想起零星的兩句詞:不辭鏡裡朱顏瘦,每到花前常病酒,寫得這樣惆悵,一定是柳永吧。

  福在摸摸自己面孔,已不是十八廿十了,眼角縫針的疤痕拆了線仍然相當明顯。

  不多久之前,她也有充滿憧憬的眼睛,雪白細潔皮膚,可惜都禁不起生活折磨。

  廚房裡還有工作要做呢。

  福在下樓去,沒想到兩個女傭比她更早,已把報紙及早餐給她準備妥當。

  福在微笑道謝,坐下來享受一個安靜早餐。

  女傭推開了長窗,鳥語花香,通統湧進來,呵,能在這屋子裡住一輩子就好了。

  福在忽然面紅耳赤,怎麼會有如此非分之想,她深深汗顏。

  忙了整個上午,菜式已做得七七八八。

  福在檢查飯桌餐具杯子,酒都冷藏起來,花放在適當位置,水果擱在大水晶盤子裡。

  周子文下樓看到這樣井井有條,感激到心裡去。

  福在說:「好似少了一道甜品。」

  「都是男客,他們不嗜甜。」

  「全男班?」

  「我沒同你說?全是分銷商及他們的推廣人員。」

  福在點點頭。

  這時,月枚在樓上叫她。

  福在看周子文一眼,跑上樓去。

  只見月枚在房內收拾細軟。

  「你幹什麼?」

  「我到桑原哪裡去。」

  福在連忙關上門,拉著她坐下,「不可。」

  月枚攤攤手,「耽不下去了。」

  她打開小小報現象,把珠寶取出,盒子通統棄掉,用一條絲巾,把一大堆紅綠白寶石戒指項鏈耳環全包起來,塞進手袋。

  「月枚,凡事想清楚再說。」

  報恩時刻

  月枚不出聲,雙臂抱在胸前踱步。

  「當心丟掉珠寶。」

  「這些首飾全部經過登記,一旦有人轉售,任何珠寶店的電腦記錄即時顯示,難以脫手。」

  「誰如此細心?」福在訝異。

  「周子文,還有水,」月枚恨恨,「你說這個人多工心計。」

  福在說:「廚房的羊肉快要烤焦,我得下樓看看,你且別發脾氣。」

  「福頭,你要幫我。」

  「你說什麼?」

  月枚露出雪白牙齒,「在羊肉裡下一把砒霜,毒死他。」

  福在遍體生寒,呆呆看著月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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