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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亦舒

  他仍穿著那套皺皺的襯衫長褲,但此刻專注工作,像變了一個人,他雙眼炯炯有神,雙手一是隨著音樂打拍,一時翻閱文件作記錄。

  福在輕輕掩上門,呵,月枚根本不瞭解丈夫。

  她回到床上,大約凌晨,月枚回來了。

  周氏伉儷有不同的活動空間,換句話說,他們不同寢室,地方大,不成問題。

  福在聽見月枚與丈夫輕微爭執。

  「你剋扣我零用。」

  「我立即叫人替你存進去。」

  接著是開門關門的聲音,周先生好像又出門去了,樓下有車子引擎聲。

  一個人時時出門,只有一個原因:他不喜歡留在家裡。

  片刻月枚推門進來,「醒了?」

  福在微笑,「對丈夫不見你如此溫柔。」

  月枚哼一聲,「別提他了,又出門去。」

  「你可以跟著他去。」

  「逐間凍房參觀?開玩笑。」

  「你倆是怎樣認識的?」

  「朋友介紹,碰巧兩個人都想結婚,我見有房子有車子有首飾有零用便即時點頭。」

  福在駭笑。

  月枚把臉伸到福在鼻間,「笑什麼,買賣婚姻?你呢,辛辛苦苦戀愛結婚,結局又如何?」

  福在不由得點頭。

  「你運氣不好。」月枚拍拍她的手。

  福在答:「我未有帶眼識人。」

  月枚哧一聲笑,「誰有那樣好的慧眼?都不過是碰運氣罷了。」

  「別說這些了。」

  「一家不知一家事。」

  「周先生喜歡聽小提琴音樂?」

  「別說這個,」月枚的聲音與表情都變了,「福在,那個人到處打鑼般找你,他無意放過你。」

  福在一愣,「你怎麼知道?」

  「福在,」月枚的聲音壓得極低,「今晚十一時左右,我要你回醫院複診。」

  「什麼?」

  坐立不安

  「從醫院回來,我會叫女傭陪你回家去。」

  「趕我走了,嫌我?」

  「不要怕,聽我說,他不會再傷害你,你可放心在自己家養傷。」

  福在發呆,月枚一切都替她安排好了。

  「稍後你會明白。」

  「月枚,你打算怎樣?」

  「不要問,你毋須知道。」

  「月枚,你不會有危險吧?」

  「我?」她咧齒而笑,「我有千年道行。」

  月枚走出房間。

  福在想一想,撥電話與舊同事聊了幾句。

  「公司繼續裁員,我做到下月止。」

  「有無特別事?」

  「你既然問,我也不怕講,福在,紹南到處找你,各同事家電話都打過,你不在家?」

  「他喝多了。」

  「的確是,語無倫次,呼呼喝喝,都不像從前的邵南了,這個環境真考驗人。」

  「嗯。」

  「邵南不是壞人。」

  福在忽然失笑,不久之前,她也這般為他開脫。

  「打擾了。」

  「福在,改天喝茶。」

  福在呆了片刻,起來梳洗。

  她與月枚坐在泳池邊吃早餐,月枚特別為她安排了白粥。

  「月枚你對我真好。」

  「從今日開始,你是我的夥伴,我能對你不好?」

  「什麼?」

  月枚笑笑,不再說話。

  她身個懶腰,真是,又一夜未睡,她回樓上去了。

  福在整天沒有見到月枚。

  十點多,她下樓來,「福在,記住,十一點,到急症室要求見醫生,只說傷口痛,然後,回自己家等消息。」

  「月枚,我------」

  「聽我的話。」

  「請把你的計劃告訴我。」

  「我沒有計劃,你照做就可以了。」

  福在忽然緊張起來,月枚到底想怎樣?

  初中起她便是挑戰權威的小搞手,專與老師作對,誰罰過她抄寫或是擦黑板之類,她就必不放過……把痕癢粉放在教師桌椅上,引發圖書館灑水器,口香糖塞進小車門匙孔……花樣百出,叫人頭痛。

  而且從來逍遙法外。

  月枚夠運,她是那種考試時選讀題目必中的學生,但是,聰敏漂亮機靈的她也因家貧吃足苦頭。

  那一整天福在坐立不安。

  第六章

  「不,福在,不是意外,是自殺,他覺得生無可戀,未免淪落到天橋底做乞丐,累人累幾,故下此策。」

  福在低頭,「人已經不在了。」

  「那又怎麼樣,那會使他變成一個好人嗎?他酗酒吸毒,把你當沙包踢打,害死胎兒,罪無可恕。」

  福在吁出一口氣。

  「現在開始,你走運了,福頭。」

  「月枚,說,說你同這事無關。」

  月枚又反問:「你指什麼事?」

  福在噤聲。

  過一會兒她說:「幸虧那天在飛機場與你重逢。」

  「可不是,否則,你還關在那爛臭的小公寓任人魚肉,福頭,你要感激我。」

  她一直不承認,可是,又似承認。

  真相如何,月枚可能永遠不會說出來。

  「對,保險公司找你。」

  「找我?」

  「是,叫你簽署文件,他們有一筆不大不小的款項要交到你手中。」

  「啊。」

  「我可以陪你去,我也想知道手續過程,」月枚忽然笑了,露出她那兩排亮白得像假般牙齒,「周子文有份千萬人壽保險。」

  福在一凜。

  「不過,」月枚嘻嘻笑,「首先,我要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

  她曾經提過這個人。

  熱戀中情人

  是誰?

  「來,換衣服,我與你出去。」

  「月枚,我心情欠佳。」

  「那更加要散散心。」

  她把她拉起來。

  月枚自己開車,那是一輛銀灰色鮮紅皮椅的敞篷跑車,她用一方絲巾裹著頭,架墨鏡,紅燈前停車,別的司機目不轉睛那樣看著她,垂涎欲滴。

  月枚就是那樣一個艷女。

  車子朝山上另一個方向轉去。

  「到什麼地方?」

  月枚回答:「大學。」

  福在十分沉重的心情也忍不住好奇:「學府?」

  「你小覷我。」

  「我只是猜不到你在大學裡有朋友。」

  「不止是朋友,且是好朋友呢,一個有文化、有生活情趣、活生生的男人。」

  福在不出聲。

  月枚深不可測,她到底想說什麼,想做何事?

  車子停好,她說:「跟我來。」

  經過古色古香的大學走廊,她找到一間演講廳,推門進去,悄悄走到後排,坐下。

  月枚用尾指朝前指一指。

  只見一個年輕男子站在講台前用英語朗誦詩篇。

  他高大英俊,一頭卷髮,白襯衫半透明地貼在健美的身軀上,前排女學生如癡如醉般凝視他。

  那首詩是這樣的:「假使我說我不在等待又如何?

  假使我衝破肉慾之閘,通過、逃逸到你身邊?

  假使這凡人不顧一切,想看到底會有什麼傷害,而涉入自由?」

  他的聲音充滿情感,抑揚頓挫,漸漸低沉,終於,他合上詩篇,「各位同學,埃默莉狄堅遜的詩《失去的珍寶》。」

  那些小女生迷醉地大力鼓掌。

  下課鈴響了。

  月枚說:「我們到他宿舍去。」

  福在即使心事重重,也詫異地說不出話來,這是月枚的朋友?

  只見他倆眼神接觸,福在這才明白什麼叫做如膠似漆,兩人雙瞳中有不可抑制的情慾。

  福在發愣,那麼,老實人周子文呢?

  他又怎麼辦?

  這時,月枚已經拉著她走出去。

  她急促奔入一條小徑,穿這極細高跟鞋的她不顧一切跑向員工宿舍,閃避兩旁樹枝,一不小心,被薔薇刺割破手臂,她只哼了一聲。

  找到一間宿舍,她推門進去。

  福在跟得氣喘。

  就在這時,有人一手拉住月枚,月枚拗著腰轉身笑,那人緊緊摟住她的小腰身。

  一眼看到她手臂沁血,他低頭幫她啜干。

  呵,他們是熱戀中的情人,旁若無人。

  不知怎樣,知道了月枚這個秘密,福在覺得非常尷尬,她別轉面孔。

  周子文對月枚那樣好……

  能醫不自醫

  她想退出小小宿舍,月枚叫住她。

  「福頭,我給你介紹,這是我朋友桑原,日文讀庫華巴拉。」

  福在看著這高大英俊,一頭黑卷髮的男子,他正看著客人笑呢,原來是日本人,他的雙臂,一直沒有離開過月枚的腰圍。

  福在定一定神,「我還有事要做,我先走一步。」

  月枚隨即說:「福在,我們一起吃晚飯。」

  「不,我不便留下。」

  月枚聳聳肩,「桑原,今晚你要寂寞了。」

  這樣精明的女子也會有糊塗的時候:這桑原會得寂寞?

  月枚笑著拉起福在的手,「我們告辭了。」

  福在鬆口氣。

  桑原一直笑著,送她倆到門口。

  回家途上月枚興奮地問:「你怎樣看桑原?」

  福在反問:「你如何認識他?」

  「你別理這些細節,他可是一個有學識的人:劍橋聖三一畢業,職業高尚。」

  「他知道你有丈夫嗎?」

  月枚咕咕笑,「這有什麼好瞞,一甩掉老周,我們就結婚。」

  福在嗤一聲笑出來。

  那間員工宿舍頂多只有數百平方尺大,設備簡陋,月枚怎麼會住得慣。

  月枚並無謀生技能,要了人就失卻一切生活享受,她願意嗎?

  啊,福在吃驚,看別人的問題,她竟這樣精明透徹,能醫者不自醫。

  福在黯然。

  「你笑什麼?」

  福在坦白,「月枚,你傭人司機一大堆,一雙手用來幫自己洗臉,這年輕風流的日本人只適合做男友,你說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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