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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亦舒

  月枚的聲音輕輕,但充滿恨意:「記得嗎,我幫你,你幫我。」

  福在手足不能動彈。

  「我幫你除掉一害,你也要幫我,時候到了。」

  福在鼓起勇氣,先吸進一口氣,「月枚,周子文不是壞人。」

  「你又來了,福頭,你眼光一向欠佳,周子文不是你想像中的那個人。」

  月枚笑出聲來,口桀口桀口桀(左右結構,不知怎麼念),像只豺狼,明明是美人,笑聲卻如此詭異。

  「福頭,這已是你報恩的時刻。」

  福在忽然落淚。

  月枚的手搭到福在肩上,「但是,我不會要求你用毒藥,鑒證科一下就知道是謀殺。」

  她走近福在。

  「記得嗎?有動機的,叫做謀殺,沒有動機,是誤殺,如果什麼證據都沒有,那就是意外了。」

  這時,傭人來敲門,在門外說:「王小姐,肉都煮熟了。」

  月枚把珠寶放回小型保險箱。

  她撇下行李,只取過手袋,「我出去尋歡作樂,明早才同你談談計劃。」

  福在追上去,「月枚,你不能走。」

  「為什麼?」

  「今晚有客人來吃飯。」

  月枚忽然伸手去摸福在面孔,「開頭以為你深沉,原來你只是蠢。」

  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那輛開篷車呼嘯而去。

  福在頹然回到廚房。

  她低頭準備今晚的試菜會。

  周子文進來喚她一聲,她嚇得跳起來。

  他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立刻退出去。

  福在長長吁出一口氣。

  五時多,客人已經陸續來到。

  第八章

  周子文立刻說:「那麼,以後請謹慎。」

  福在不出聲。

  周子文歎口氣,「你與月玫不同,你需要有人保護你。」

  福在心頭一暖,像街頭流浪兒忽然得到一件寒衣,一碗熱飯。

  「你放心在這裡住下去。悶的話,可到我公司走走,辦公司工夫你件件皆精,一定有適當差使。」

  福在哽咽。

  周遲疑一下,「福在,你如此憂愁,是因為感情不如意吧。」

  福在回答:「我是寡婦。」

  「啊。」

  福在無奈。

  「你要努力將來。」

  福在低下頭說聲是。

  「你沒有親友嗎?」

  福在苦笑,「孤兒寡婦,何來親戚。」

  周子文感歎:「這個城市,人情愈發涼薄,際遇稍差,便遭人踐踏:不但冷落你,還口口聲聲說找不到你。」

  他真是明白人。

  福在樂意親近他。

  「我有事出門三兩天,這次與行家去中東一帶,那邊戰亂後極需要糧食,凍肉該有銷路。」

  「當心。」

  周子文笑了,「商賈是最奇怪的一種人,刀頭上賺銀子,利之所在,什麼樣的險峻環境都會去鑽營,怪不得傳統華人最看不起我們:士農工商,商人排最後。」

  福在忽然說:「那麼,人人琴棋書畫,每個月一大堆帳單,又由誰來付呢?」

  周子文很高興,「福在你真是個明白人。」

  這時,司機進來催:「周先生,時間不早了。」

  福在連忙說:「順風。」

  他點點頭出門去。

  福在看著他忙碌的背影,倘若碰到周子文的是她而不是月玫,生活一定很幸福吧,她在家等他出差回來,做家常菜給他吃,幫他處理業務,招呼朋友……

  但她不是月玫,她沒有月玫那麼幸運。

  福在並無非分之想。

  不多久,月玫就回來,「他走了?」像捉迷藏得勝似,笑嘻嘻地問。

  「月玫,你若不再愛他,大可離婚,像所有怨偶一般,簽字,分手。」

  月玫坐下來,脫去高跟鞋,叫人斟一杯冰水,也不喝,只是把杯子放臉頰上打轉。

  「你為什麼不與邵南離婚?」

  「他不肯放過我。」

  「周子文也不放——他不放錢出來。」

  「你要他所有的財產?」

  「不然,怎麼夠花?」

  「月玫,這是不對的。」

  月玫並不生氣,「福在,我有我的環境需要應付,你的錯也許是我的對。」

  福在那裡說得過她。

  月玫哼一聲,「到中東?最好冷槍一響,別回來了,多省事。」

  福在忍不住說「你黑心。」

  月玫像是聽到最好笑的話,仰頭桀桀笑起來。

  「福在,換衣服,今晚我們一起吃飯。」

  「我不去。」

  「哪輪到你使性子,」月玫惱怒,「當心我趕你出街。」

  福在氣極,「我立刻走。」

  「你這人又蠢又倔。」

  「本來就是。」

  「福頭,我這就去警署告發你,同歸於盡。」

  福在渾身發抖,「我並無犯法。」

  「是你支使我殺人。」

  「我沒有做過那樣的事!」

  月玫忽然伸手揪住她頭髮,「難怪邵南那樣討厭你。」

  這時,福在反而鎮定下來,她撬開月玫的手指,「月玫,你喝醉了。」

  月玫一呆,她乘機收蓬,「你說得對,我醉了。

  她上樓去。

  福在鬆一口氣。

  傍晚,李月玫換了晚裝赴約,看到福在在玄關等她。

  「咦。」

  福在輕輕問:「不是說出去吃飯嗎?」

  不知怎地,月玫哭了。

  「你明白嗎?福在,你明白嗎?」她一邊搖她的手。

  福在冷靜回答:「我們吃法國菜吧。」

  桑原在那裡等她們。

  他與月玫旁若無人般相擁親吻。

  兩個人都不停喝酒,像是很需要壯膽子似。

  桑原輕輕說:「有足夠錢的話,可到巴黎左岸居住。」

  月玫所:「你們日本人奇怪,巴黎有什麼好,像個大雜貨攤,依我說,到加拿大小鎮隱居。」

  「太靜了。」

  錢每到手,已經爭起來。

  這時,有一個漂亮少女同桑原打招呼。

  月玫立刻問:「誰?」

  桑原聳肩,「某個學生。」

  「叫什麼名字?」

  「不記得了,我班上有八十多名學生,大半數是女生,彷彿叫瑪麗吧。」

  「很漂亮。」

  桑原答:「有比她更美的。」

  話還沒說完,又有另一個女生走過來,索性蹲下,近距離貼著桑原細語。

  那女孩也似月玫般喜歡吹火般嘟起嘴唇,她皮膚光潔,像發出一層晶光,全是因為年輕的緣故,胸隆腰細,小腹平坦,煞是好看。

  怪不得那些中老年男子都喜歡少女,連福在都覺得她們養眼。

  可是月玫已經十分不耐煩,她說:「我們換個地方,這裡人頭太雜。」

  他們搬到貴賓廳裡坐。

  三個人都胃口欠佳。

  桑原當然不是老實人,他仍然談笑風生,但是,目光不與月玫接觸,反而在福在身上兜轉。

  月玫接到一個電話,收得不好,她走到外邊去聽。

  桑原對福在說:「你與月玫性情完全相反,兩人如何做朋友?」

  福在答:「我是老木頭,她是蔓籐玫瑰,去到那裡是那裡。」

  桑原微笑,「照我看,她是一列將要脫軌的火車。」

  福在一怔。

  這時月玫回來了,「說什麼?」

  「稱讚你呢。」

  月玫坐到他身邊去,「誰要你贊。」

  一整晚氣氛都不安。

  月玫說:「我們到美國結婚。」

  桑原說:「周太太,你已經結了婚,法律上,你必須先離婚,然後再婚。」

  「那我們再婚。」

  「少胡鬧。」

  福在一聽結婚兩字嚇得發抖,一朝被蛇咬,終身怕繩索。不知月玫為什麼老是想結了又結。

  她喝著悶酒不出聲。

  「離婚後你一定要與我結婚,不然——」

  「不然怎樣?」

  「殺死你,」月玫嘻嘻笑,「切成一塊塊,丟進太平洋,你是外國人,在此無親無故,誰管你。」

  他倆打情罵俏,取材可怕。

  不料月玫與桑原愈說愈興奮。

  桑原說:「我力氣比你大,一動手,掐死你。」

  他們認真起來,月玫雙眼水汪汪,「要做得不像他殺才好。」

  「灌醉你,把你推進浴缸溺斃。」

  月玫不甘示弱,「你愛潛泳,在水裡你會意外迷失方向沉下海底。」

  「你從樓梯頂滾下折斷頸骨。」

  「你——」

  福在實在忍不住:「先生,小姐。」

  他倆哈哈大笑。

  桑原說:「福在害怕。」

  月玫答:「別小覷她。」

  「家父自幼教我,看低女人,足以致命。」

  吃完了飯,月玫與桑原像二人三足般纏在一起往另外一個方向離去。

  福在喝多了,想吹風,不料腳步一個踉蹌,跌在地上,雙膝擦破流血。

  已經遍體鱗傷,還得雪上加霜。

  這時,有一雙強有力的手臂扶她起來。

  福在連忙道謝。

  那人截住一部街車扶她上車,福在這時抬起頭來,發覺他是熟人。

  那人是保險公司調查員劉少波。

  那年輕人一言不發,見福在坐穩,替她關上車門,默默看著車子離去。

  福在已經豁出去了,她捂著疼痛的膝頭,這人不似來害她的,是禍,也躲不過,她的前途反正已經漆黑。

  一連三天,月玫都沒有回家。

  傭人有事,開始請示福在,她似成為周宅管家。

  月玫一定是與桑原在一起。

  終於,月玫出現了,她的皮膚,頭髮,指甲,都變得乾枯粗糙,一進門便吩咐傭人叫美容師到家服務。

  月玫嘴角潰爛,舌頭上有紫血泡。

  福在暗暗吃驚。

  月玫喝著蜜水,手臂上一搭搭瘀青,可是她不覺痛癢,反而咕咕笑。

  福在忽然明白了,「月玫,你與桑原用毒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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