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只有一個人曾甩過他耳光,同樣是在一個下著雨的夜晚,同樣在他臉上留下了傷痕。
那年,他十三歲。
他因此負氣離開了那個家,一個人蜷縮在巷口最陰暗的角落,瑟瑟地發抖。
他倔強地躲了一天一夜,終於耐不住飢餓與發燒的折磨,暈去。醒來後,他虛弱地躺在床上,被迫接受那個家每一個人惡毒的嘲笑——
非常不愉快的回憶,他寧願永遠不再想起來。
楊恩典回過神,眼色深沉地注視著面前的女人。
「消氣了嗎?」他低聲問。
她不說話,眼神閃過訝異,彷彿不信他被掌摑後竟毫無怒意,只在意她的心情。
她悵惘地站著,任雨水沖刷過自己,嬌軀似乎受不住夜雨的冷,微微顫抖。
她很冷,但她的心,也許和那夜的他一樣,灼熱地疼痛著。
「上車吧。」看著她的眼,下意識地變得溫柔,他牽起她的手。
她沒有拒絕,由他扶著她進車廂。
她上車後,他繼續冒雨打開後車廂,取出一個運動背包,回到前座,他發動引擎,打開暖氣,掏出背包裡一條乾毛巾。
「給你。」他遞給她。「擦一擦吧,小心著涼。」
她沉默地接過,卻沒有動作。
「放心吧,是乾淨的毛巾,剛洗過的。」他半開玩笑。
她白他一眼,總算開始動作,將毛巾覆蓋住自己濕潤的瞼。她那柔弱的肩頸,隱隱起伏著,他猜想她也許在哭。
他別過頭,直視車窗前方,假裝沒注意到。「我送你回家吧。」
油門踩下,銀色轎車駛進無邊無際的黑夜。
車廂裡,一片靜寂,偶爾,會傳出一陣很輕很細、像是她擤鼻子的聲音。
一個小時後,車子安靜地滑進江家位於郊區的豪宅,主屋的燈還燦爛亮著,笑聲人語不時可聞,顯然宴會尚未結束。
楊恩典撐起一把大傘,接燕姬下車。「我們從偏門進去吧。」
「嗯。」她也不想惹人注目,默默跟著他從偏門進屋,悄悄回到三樓自己的房間。
「你回去吧。」她冷冷地拋下一句,關上門。
楊恩典若有所思地望著那扇緊閉的門扉,好一會兒,才走下樓,繞了個彎,來到宴會大廳。
江成峰正跟一群老朋友開心地喝酒,一見他,眼神一閃,找了個借口告退。
兩人來到偏廳,江成峰確定四下無人後,迫不及待地開口:「你把燕姬帶回來了嗎?」
「是。」
之前載燕姬去找許文彥時,楊恩典曾打了一通電話跟江成峰報告情況,所以他大概也知道今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她怎樣?還好嗎?」
「她很生氣,」楊恩典照實回答。「也很難過。」
「這丫頭!」江成峰懊惱地歎息,也是又氣又心疼。「我也是為她好啊!我總不能眼睜睜地看她把自己一輩子的幸福斷送在那個沒前途的小子身上。」
「我想等大小姐冷靜下來,她會理解董事長的心意的。」
「唉,她要真能理解就好了。」江成峰很瞭解自己的女兒。「這丫頭脾氣倔得很,這下恐怕好幾天都不肯跟我說話了。」他頓了頓,目光回到楊恩典身上,拍拍他的肩。「多謝你把她給平安帶回來,恩典,辛苦你了。」
「董事長別客氣,這是我應該做的。」
「你真的覺得把我女兒帶回家來,是你『應該』做的事嗎?」江成峰詭異地微笑。
楊恩典心一動,腦海靈光一閃,似乎抓到些許老闆的言外之意。
「說老實話,你覺得我這個寶貝女兒如何?」
果然!他暗暗繃緊身子,江成峰看來是有意將掌上明珠和他湊成一對了,只要他應對合宜,江燕姬就可能成為他的囊中物。
他揚起眸,不慌不忙地直視江成峰。「大小姐是個很有魅力的女人,很漂亮,氣質也好,工作很努力,我聽基金會的員工說,她這個執行長經常忙到比他們還晚下班。」
「那個基金會只是開來玩玩的,我早告訴她不用太花心思,她卻說既然要做慈善事業,就要做到最好。嘖,之前居然還搞到連自己身體都累壞了,真傻!」
對江成峰而言,隸屬於他事業王國底下的關懷失學兒童基金會,不過是拿來節稅的好工具而已,如果能順帶幫他買個好名聲固然很好,做不起名氣也無所謂,他根本不在乎。
他在乎的,只是如何賺更多錢而已。楊恩典冷漠地在心底下結論。
比起來,他的女兒人性化多了。
「大小姐做事就是這麼認真。」他淡淡地說。
「這麼說,你對我們家燕姬印象很不錯嘍?」江成峰似乎很滿意他的回答。
「她的確很好,幾近完美,只有一個小缺點——」他故意吊人胃口。
「什麼?」江成峰皺眉,果然上鉤了。
「她看男人的眼光太差。」楊恩典冷靜地說道。
「哦?你是指她不該沒眼光到愛上許文彥那渾小子?」
楊恩典沒說話,但意思很明白。
江成峰呵呵笑,不但不因為得力助手這句貶低自己女兒的話而著惱,反而更欣賞他了。
「恩典,你做事一向能幹,再難纏的客戶有你出馬也總是能輕鬆搞定。你告訴我,如果我請你幫忙,你有沒有辦法扭轉我女兒這個識人不明的缺點?」
「當然可以。」楊恩典毫不猶豫。
「這麼有自信?」江成峰揚眉。
「自信來自於決心。」楊恩典直視老闆,明白他能不能取得追求老闆千金的資格,成敗在此一舉。「我相信,只要我肯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上天不會辜負有心人。」
「很好!我就欣賞你這種自信!」江成峰再次重重地拍了拍楊恩典的肩,讚許地直笑,只是笑到一半,即戛然而止。
楊恩典察覺有異,目光一轉,這才發現不知何時江燕姬已站在樓梯口,陰沈地望著這邊。
「燕姬,什麼時候下來的?」
她沒答話,盈盈走過來,仰起清麗卻蒼白的小臉。「爸,生日快樂!」
江成峰愣了愣,沒想到女兒在經歷晚上這一切後,竟還有心情跟他祝壽。
楊恩典也很意外,好奇地旁觀這一幕。
「爸,今天是你生日,你什麼都有了,什麼都不缺,我沒什麼東西能送給你的,我想了想,只能送你一樣禮物。」
「什麼禮物?」江成峰眼皮跳了跳,不知怎地,有種不祥的預感。
「我要送給你——」燕姬一頓,唇角淡淡揚起絕對諷刺的微笑。「我一生的幸福。」
「什麼?!」
「我把我的幸福,交到你手上了,隨便你要怎麼處置。」
「乖女兒,你這是什麼意思?」江成峰強笑道。「老爸怎麼聽不太懂?」
「爸爸一向那麼精明,怎麼會不懂呢?你背著我,在文彥身上搞了那麼多鬼,不就是想奪取對我的幸福的控制權嗎?」
了不起!
楊恩典在心底吹口哨,星眸瞬間點亮讚賞。
江燕姬這女孩,絕不是那種嬌嬌弱弱的富家千金,瞧她對父親的反擊,太精彩了!
「燕姬,你這是在怪爸爸嗎?」反倒是在商場上殺伐不眨眼的江成峰,有些慌了。「難道你為了許文彥,真的要跟自己的父親決裂嗎?」
燕姬默然不語。
江成峰更慌了,又氣又急。「你想跟我決裂,也得看那個不中用的小子有沒有勇氣挺你!哼,我想他怕得很吧,為了自己的前途,他巴不得離你愈遠愈好——」
「我會跟他分手。」燕姬打斷父親。
江成峰頓時驚愕。「你說什麼?」
「我會跟文彥分手。」她低低地、清楚地重複。
「你是說真的?」江成峰不敢相信。他這寶貝女兒個性一向很好強的啊,怎麼這回如此輕易就放棄了?
「只要你答應我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你說。」
「我要你暗中提供一筆資金。」
「幹麼?」
「送文彥到巴黎去學畫。」
「你是說,只要我肯資助許文彥到巴黎留學,你就答應跟他分手?」
「不錯。」
「好,成交!就這麼做。」江成峰爽快地一口答應。
「謝謝。」燕姬低語。「我累了,我先上樓睡了。」達成目的,她不再留戀,轉身離去。
楊恩典目送她背影,那挺得僵直,卻藏不住一絲黯然的窈窕背影。
方纔她跟自己的父親談條件時,他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眸痛楚地浮現一道道細細的紅痕。
她很傷心,他看得出來。
當她若無其事地送出最能令父親開懷的禮物時,她的心,也正遭受最銳利的刀割。
究竟是怎樣的心理轉折,讓她痛下決心跟許文彥分手?
他茫然地發現,自己很想知道,非知道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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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數日間,許文彥從天堂跌落地獄,然後又從地獄飛上天堂。
他接到電話,某個文藝基金會看中他繪畫的才能,願意資助他一筆獎學金到巴黎學畫,對方說他們每年都會選一個有潛力的年輕人來栽培,今年,選中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