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之喃喃說:「像我倆以前一樣。」
恕之低下頭。
「你想瞞他多久?」
恕之抬起頭,淒涼地答:「看他願意被我瞞多久。」
「何必仰人鼻息,過這種你虞我詐的日子。」
「日子久了,會有真心。」
「像你給我的真心?」
恕之見他咄咄逼人,絲毫沒有放過她的意思,知道談判失敗。
她說:「我勸不動你。」
可是忍之也說:「我也勸不轉你,所有騙局只能瞞人一時,無可能一生一世,你別做夢,趁早走是正經。」
恕之踏進一步,「你別管我,你離開松鼠鎮,線索一斷,大家都安全。」
忍之把現金與金飾放回桌上,「要走,兩人一起走。」
他轉頭走開。
恕之把鈔票放回抽屜,她卻拉錯第二格,她看到一把手槍他。
王子覺從不把貴重物品上鎖,連手槍在內。
恕之等了一個上午,丈夫終於自派出所回轉。
恕之看著他,「是貞嫂嗎?」
王子覺點點頭,他顯然受到極大震盪,斟了一杯拔蘭地一飲而盡。
他輕輕說:「法醫估計她在水底有一段日子,近日才浮起,警長正設法尋找松山。」
「他是疑犯?」
「不,他是親人,法醫認為,貞嫂肺部並無積水,她落水之前後腦受重擊經已死亡,而襲擊她的人身型並不高大,那不是松山,他們懷疑是一個浪人。」
恕之目光呆滯。
「貞嫂是一個好人,她實在無辜,倘若無法聯絡松山,由我負責善後。」
恕之不出聲。
「據警長說,這是松鼠鎮廿五年來第一宗兇殺案。」
恕之聽見自己問:「之前呢?」
「三十年前有一宗情殺案。」
「你有詳情嗎?」
「警長剛才唏噓說起,是一個女僕與男主人的故事:他們本來相愛,可是男方移情別戀,竟決定與富家女結婚,女僕走投無路,用刀刺殺男方。」
恕之戰慄。
「她靜靜待捕,警察問她:利刀刺入對方胸脯時感覺可拍嗎,她答:像剖開南瓜一般,噗地一聲而已。」
恕之用雙手掩胸,緊閉雙眼。
王子覺笑了,「對不起,嚇著你了。」
「警方有何蛛絲馬跡?」
「下了整季大雪,跟著又是大雨,警方一無所獲。」
「鑒證科呢?」
「警方認為毋需驚動城裡總署的同事。」
恕之也斟了一杯拔蘭地緩緩喝下。
「你同松山夫婦有感情吧。」
恕之不出聲,過一會她說:「在孤兒院的日子像軍訓,每人占一張小床,一隻箱子,一間大房十多張床,毫無隱私,什麼都赤裸裸,半夜驚醒,總聽見有人哭泣,有時,是我。」
王子覺惻然,「忘記過去。」
「那是烙印呢。」
「也得忘記。」
「有些孩子還有遠親,假日,帶一些糖果給他們,我也會分到一兩顆,糖紙不捨得扔,撫平了,夾在書中做紀念。」
王子覺說:「我在聽。」
「我不記得詳情了,十四歲那年,我們兄妹逃了出來,在社會低下層打滾,那時,人們以為我們已有十八九歲,現在,他們又以為我倆只有十八九歲。」
「一定吃了很多苦。」
「遇到很多豺狼虎豹,子覺,我也曾經利刀傷人。」
王子覺震驚。
「寒夜,我們在教堂留宿,半夜,一個人壓到我身上。」
王子覺握住妻子雙手,「不要再說下去,我都明白。」
「窮人不是人,貧女尤其賤,」恕之吁出一口氣,「人人可以魚肉,甚至用腳踏住你頭向你撒尿,子覺,我們活在兩個世界裡。」
子覺微笑,「我病了好幾年,也吃過不少苦頭,肉身敗壞,躺手術床上,像一塊腐肉。」
恕之無言,人生,不知為何如此多磨難。
子覺說:「我倆好似在斗比淒慘。」
恕之忽然問:「找得到松山嗎?」
「警長同松山相熟,有他子女地址。」
他們的行程取消,那日早睡。
恕之一闔上眼角看見貞嫂笑吟吟問她:「穀倉還暖和嗎」,又說:「你今日把冰箱、地板與檯凳都洗淨抹乾,我先走一步。」
她醒轉,比沒睡之前還累。
花園裡的鬱金香已經一排排長出來,很快就要綻放。
警長告訴王子覺:「與松氏子女聯絡過,他們都說松山曾經在他們家住過個多星期,因小故爭吵,他離去不知所蹤。」
王子覺愕然。
警長也唏噓,「如今老人最好學習自立。」
「他身邊的款項呢?」
「要找到他才知道,先處理貞嫂的事吧。」
王子覺點點頭。
他們夫妻穿著黑衣肅穆主持簡單儀式,大量百色花束中,站著貞嫂一對哭泣的子女。他倆並沒有問及費用由什麼人支付,事後匆匆趕回工作崗位。
他們始終沒有聯絡到松山。
松山過些日子才出現。
他站在王宅大門前,不叫人,也不走開,僕人起疑通知王子覺。
王子覺匆匆自樓上下來,請松山進屋。
只見松山衣衫襤褸,像個流浪漢,平日強壯身形忽然佝僂。
他身上並無酒氣,卻神情呆滯,言語混亂。
他見到王子覺這樣說:「老闆,我已通知特別刑警,你要小心,他們就要對付你。」
「誰要對付我?」
松山緊張地說:「兇手,殺人兇手,謀財害命。」
王子覺立即吩咐僕人喚醫生。
「我沒有病。」松山雙手亂搖。
「你手上臉頰都有傷痕,需要護理。」
松山忽然懊惱,「我應當聽阿貞勸告,子女對我們已無感情,向我說:你有沒有?有就拿出來,我以為資助他們就可以留下來與他們和睦相處,可是隔了三天就示意我走。」
松山忽然哭泣。
醫生到了,診視松山。
松山問:「好端端為什麼要謀害我們?」
這時,站在樓梯角落旁聽的恕之知道松山精神狀況不穩,毋需是醫生,也知道松山受了刺激,語無倫次。
醫生低聲說了幾句。
王子覺歎息,愛莫能助。
松山問:「子女都不能信任,該怎麼辦呢?」
沒有人可以回答他。
然後,松山又說:「我知道阿貞是不會回來了,我倆在松鼠鎮生活四十年,初到埠,只有幾戶華裔……」
他滔滔說起往事,像電腦故障,搭錯線路,不適用的資料紛紛陳現。
松山被救護車帶走。
制服人員在王宅大門前說:「這個地址,已為警方熟悉。」
王子覺走進屋內,看到恕之靜靜坐在樓梯角落。
她瘦了許多,面孔只一點點大,躲在梯角,像個十一二歲小孩。
他走到她身邊坐下,「可是替松山難過?」
恕之瑟縮一下,扯緊身上披肩。
「松山受了很大刺激。」
恕之問:「錢還可以要得回來嗎?」
「肉包子打狗,那裡還有渣滓。」
「那麼,他怎麼辦?」
「三十公里以外的狐狸市有一所療養院,設施可打八十多分,許多老人都選擇到那裡度過晚年。」
恕之輕輕說:「將來,我也去那裡居住嗎?」
「不,」王子覺握住妻子的手親吻,「你住在家裡,由我服侍你「。」
恕之失笑,「假使屆時我癡呆得叫不出你名字呢。」
「那也無奈,我仍然親自服侍你飲食起居。」
恕之看著他,「那樣我就放心,我肯定大家都會比你早走一步。」
「我以為只有上帝才知道這些。」
恕之用雙臂摟住他肩膀,兩人坐在梯角良久,僕人司空見慣,不以為奇,把茶點用銀盤盛著放在他們身邊讓他們享用。
半晌,兩人到園子散步,不知不覺又是一天。
晚上,恕之睡不好。
她做夢在橫街窄巷竄跑,走投無路,遁入小巷,發現出路用鐵絲網攔著,一道閘已鎖上。
她大驚,設法撬開鐵門,逃到一個操場,原來就是她熟悉的孤兒院空地,所有孩子都在那裡嬉戲,恕之大聲叫。
孩子們轉過頭來看著她,她驚醒。
她重重喘息。
從窗戶看出去,可以見到客舍一角,忍之永遠不熄燈,他彷彿已成為夜行動物,在黑暗中,眼睛會得發出綠油油光芒。
恕之打一個冷顫。
子覺就在鄰室,他凌晨即起,同忍之剛剛相反,往往妻子未起床,他已處理妥許多重要事項。
這一天,平律師帶來兩名陌生客人,在書房商談很久,僕人穿梭招待茶水,中午,主人留他們午膳。
僕人進休息室問:「王先生問太太可要出席。」
恕之推辭,「我在樓上吃一個三文治就夠。」
身後有人說:「我陪你。」
是忍之上樓來。
他坐在恕之身邊,「我聽到他們在書房談出售莊園,看樣子王子覺會離開松鼠鎮。」
恕之看著他,「你的耳朵最靈。」
忍之卻沒有動怒,他這樣說:「在孤兒院養成習慣,他們什麼都不與小孩子們商量,孤兒只得耳聰目明,才能保護自身,少吃點苦。」
「今日,政府已經取締孤兒院。」
「寄養家庭豈非更壞,門一關,音訊全無。」
恕之不出聲,傭人捧來簡單午餐,放下離去。
恕之問:「你睡得可好?」
「我從未試過憩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