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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亦舒

  很明顯,深恕之的世界已經前進好幾個光年。

  「貞嫂。」有人叫她。

  貞嫂抬頭轉身,看到一個穿白色套裝的年輕女子。

  呵,這就是深恕之了,貞嫂沒把她認出來。

  只見她把卷髮剪得極短,烏亮油滑地貼在頭上,耳上戴兩顆珍珠,映著雪白無暇的皮膚,乳白色凱斯咪衣裙下美好身段畢露,這女子已脫胎換骨。

  這是深恕之?貞嫂覺得匪夷所思。

  「貞嫂你好,找我有事?」

  的確是恕之聲音,語氣仍然非常尊敬有禮。

  貞嫂看著她。

  恕之親手自僕人手中接過茶杯遞給貞嫂,「貞嫂有話對我說?」

  貞嫂輕輕說:「你要結婚了。」

  恕之十分坦率,「是,明天早上十時,牧師來主持婚禮。」

  她白皙手指上戴著一枚寶石指環,誰還認得出她就是先前討飯的乞婦。

  貞嫂決定長話短說:「我都不認得你了。」

  「貞嫂太客氣。」

  貞嫂走近她,「你的事,我都知道,只有我曉得你們躲匿在王家。」

  恕之呆住,內心悲哀多過震驚。

  她握著雙手,看著貞嫂,她沒想到貞嫂會出言恫嚇,人心難測,這個原來老實勤工的中年女子此刻心裡想些什麼?

  「把松鼠餐車還給我們,我可以替你保守秘密。」

  啊,原來如此,貞嫂來恐嚇勒索,恕之從未想到貞嫂會那樣做。

  她緩緩坐下,「我不明白你說什麼。」

  貞嫂握緊拳頭,「你當然知道,你們根本不是兄妹,刑警正追緝你倆,我一去報告,你倆立即關進監獄,榮華煙消雲散,把餐車還給我,我只當什麼也沒發生過。」

  恕之看著她,「我仍然不知你的意思。」

  「你想想清楚,明早十時之前,我要得到你的答覆。」

  這時,僕人帶著禮紗公司職員進來,他倆捧著一件像一朵雲般的禮服,笑著說:「深小姐請快來試禮服。」

  貞嫂轉身離去這時,僕人帶著禮紗公司。

  恕之看著她背影,利之所在,竟叫一個平實村婦變得貪婪奸詐。

  原來每個人都可以受到引誘,每個人都有可能變質,但恕之並沒有因此原諒自己,她忽然微笑。

  明日就要結婚了。

  那一邊,貞嫂上車,剛啟動引擎,發覺後座有人,她嚇一大跳,霍地轉過身去,看到一個皮膚黝黑的年輕人,雙眼油油發光。

  是深忍之!他什麼時候來躲在她的車後座?

  貞嫂低喝一聲:「你想怎樣?」

  深忍之不徐不疾地說:「恕之說,明早六時正,迷失湖邊近公路出口等你,她會把餐車地契交給你。」

  貞嫂一呆,這麼容易?

  他已開門下車離開。

  貞嫂開車回家,松山在門口等她。

  他一味苦口婆心:「你可不要亂走,平律師來過,他放下一張支票,那數目足夠我們到別處購買一家小咖啡店。」

  貞嫂低聲說:「深恕之會害死王子覺。」

  「他們都是成年人,知道在做什麼事,你切莫妄想替天行道,我們速速收拾,離開是非之地,你也別去派出所說三道四了,免得警方先詳細調查你我底子。」

  貞嫂點點頭。

  松山歎口氣,提早打烊。

  他最後提醒妻子:「松鼠餐車從來不是你我物業,我們不過是夥計,一向以來,也沒替老闆賺過什麼錢,應該心足,切勿記怨。」

  貞嫂不出聲,她仍在沉吟。

  她一直沒有睡,融雪時分,氣溫驟降,她覺得冷,沒到天亮,她就已經決定聽從丈夫忠告,從此撒手,不再管他人閒事。

  人家已經再世為人,這是深恕之重生機會,一切恩怨,由她與王子覺自理。

  貞嫂悄悄出門開車去迷失湖,她把車停在公路出口,緩緩走下湖畔。

  天還沒有亮,略見魚肚白,她可以看到鱒魚在湖中心跳躍,雁群組成人字飛歸北方。

  她打算告訴深恕之,她與松山將離開松鼠鎮,不管閒事,她甚至想祝福她。

  忽然,貞嫂聽見有腳步聲,那是靴子踩在碎融冰上特有的清脆聲。

  她轉身問:「你來了?」

  沒人回答。

  「恕之,是你?你放心,我不會害你。」

  就在這時,貞嫂頭上著了一下重擊,她眼前一黑,立刻失去知覺,倒臥草坡上。

  濃稠血漿自她額角冒出,接著,有人把她拖到湖邊,一腳把她踢進水裡,她身軀緩緩沉下水中。

  這時天上飄下大量濕雪,稍後,這濕雪化為大雨,初春終於來臨。

  七時,松山起來,不見妻子,暗呼不妙,他披上外套冒著傾盆大雨開車追出去,只見她的小貨車停在路邊,車匙還在匙孔。

  松山立刻通知警長。

  他小心翼翼走下山坡,大雨衝著融雪,泥濘一片,寸步難行,他什麼也沒有看到。

  警長隔了半小時才到,口出怨言,「那麼大一個人,對這區地形瞭如指掌,會跑到什麼地方去?你太緊張。」

  松山不出聲。

  他已盡了力,叫她自我控制,別做出叫人後悔的事,她偏偏不理。

  小鎮的警長問:「老夫妻耍花槍可是?過半天她下了氣自然會回家,你先把貨車駛走。」

  松山不出聲,貞嫂分明來見一個人,大約說幾句話就打算回轉車裡,所以車匙還留在車上。

  警長並沒有敷衍塞責,他在現場仔細觀察,卻無發覺任何異常跡象。

  大雨傾盆,似要把所有冬季遺留下的冰雪沖走。

  積雪融化,露出黑色泥地,他看到小小萌芽,一種叫早見櫻的紫色花朵已經展露花瓣。他看不到足跡或是掙扎痕跡,假使有,這場大雨也肯定幫助了行兇者。

  松山說:「警長,陪我到王家去一趟。」

  「王子覺今晨舉行婚禮,他沒邀請任何親朋。」

  「警長,我們也是多年朋友。」

  「好好好。

  他還是去年由王子覺努力推薦,才由巡邏警員晉陞。

  倒不是因為這個原因他不願打擾王家,而是他由衷認為拄著枴杖走路的王子覺同鎮上任何壞事都沒有轇轕,倘若世上還有一個乾淨的人,那就是這個患重病的王子覺。

  警長與松山到達王宅,剛巧碰到牧師。

  牧師微笑,「相請不如偶遇,兩位請進來觀禮。」

  王子覺已經準備妥當,坐在大廳等候新娘,看到不速之客,絲毫沒有不悅。

  王子覺穿著深灰色西服,大病初癒,仍然消瘦,可是神清氣朗,他左手握著枴杖。

  大廳裡全是鮮花,兩位證婚人安醫生與平律師也已準備好了。

  這時琴鍵輕輕響起,原來平律師兼任司琴,王子覺緩緩站起,慢慢走到講台之前,微笑站好。

  大廳門前新娘出現,她似一團亮光,皎潔的容顏在這個雨天早上照耀了整個大廳。

  她的微笑安詳秀麗,她挽著他兄弟的手臂,隨著琴聲,走到王子覺身邊。

  警長點點頭,「他倆十分相配。」

  松山發呆,只有那纖細的身形告訴他,新娘是深恕之。

  她穿著一襲貼身軟紗衣,頭上罩著小小面紗,似仙子一般,她的兄弟謹慎地把她的手交給王子覺。

  牧師行禮,講出簡單誓詞。

  他倆在證書上簽名。

  警長上前恭喜。

  恕之笑說:「多謝兩位觀禮。」

  王子覺問客人:「恕之是否世上最美新娘?」

  警長答:「肯定是。」

  他並沒有忘記執行任務。

  他輕輕問新娘兄弟:「各位今晨一直在這間屋裡?」

  深忍之笑答:「我一直睡到九點,由新娘拉我下床。」

  「他們打算去何處蜜月?」

  「還未決定,子覺不適合遠行。」

  警長抬頭,看到平律師把松山拉到一邊,詳細交談「。

  然後,松山低下頭,對警長說:「我們走吧。」

  警長意外,這是怎麼一回事,松山像是洩了氣。

  他們坐警車離去:

  「婚禮簡單聖潔。」

  松山不出聲。

  警長送他到門口,「貞嫂回家時,同我說一聲。」

  松山應一聲。

  剛才,平律師告訴他,東部華園市有一間咖啡店出售,請他過去看看,如有意思,她可代為接洽。

  華園市離他們子女近,本來,兩夫妻可以立即動身前往東部,可是貞嫂偏偏要節外生枝。

  客人走了,王子覺問平律師,「警長有什麼事?」

  平律師答:「他說松山以為貞嫂來了此地。」

  「何用驚動派出所?」

  「在這小鎮上,每個人都是朋友。」

  安醫生走近,「子覺可望完全復元,雙喜臨門。」

  他們享用茶點,安醫生這時與王子覺走進書房,關上門。

  開門出來時,王子覺雙眼與鼻尖都有點紅,他一聲不響,過去握緊新娘的手。

  平律師走過去,低聲對醫生說:「告訴他了?」

  「他倆已是夫妻,他娶她,並非為著她救他一命。」

  「君子成人之美。」

  平律師點頭,「他倆彷彿注定要在一起。」

  這時,恕之切了一小塊蛋糕,送到王子覺口中。

  平律師旁觀者清,她認為這是真情,並非假意。

  王子覺轉過頭來說:「小鎮沉悶,我與恕之打算離開此地,到城裡居住。」

  安醫生說:「春季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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