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之抬起頭,「忍之呢,他在什麼地方?」
僕人輕輕回答:「深先生回到客舍,正在摔東西。」
恕之一怔,沒有反應。
王子覺問妻子:「可要問他為何發脾氣?」
恕之緩緩說:「還不是喝多了,酒醒便沒事。」
王子覺說:「忍之應該少喝一點。」
平律師不好理他們家事,「我告辭了。」
安醫生連忙追上去:「我送你平。」
「我自己有車。」
「那麼你送我,平靜,給我一個機會。」
他們走出門口。
恕之笑出聲來,「他倆若可以成為一對,那該多好。」
「平律師嫌安醫生老相。」
「平律師不是那樣膚淺的人。」
王子覺笑著撫頭,「幸虧我的頭髮漸漸長回來了。」
恕之看著他,「我可不重視那些。」
他倆穿著結婚衣服並排坐在一起,像結婚蛋糕上裝飾用的那對小小人形,恕之握著王子覺雙手,從此她有一個家了。
她輕輕說:「子覺,其實,你不認識我。」
她把臉靠在他肩膀上,他雖瘦小,但是她覺得他可以保護她。
王子覺看著她,「剛相反,我對你有深切認識。」
恕之不安,「我想向你解釋。」
「不用多說。」
「我有些過去,可能會給你惹若干麻煩。」
王子覺笑,「應在婚前告訴我。」
「我知道,」恕之吁出一口氣,「可是--」
「噓,恕之,不要解釋,你的事即我的事,你若像我在鬼門關打轉兩年,你也會覺得世上沒什麼大不了的事。」
他倆肩靠肩那樣坐著低談。
僕人進來,微笑著替他們添茶,又輕輕走出去。
恕之忍不住飲泣。
三天之後,松山向警署報案:人口失蹤,他妻子一去不返,並沒有回家,她的銀行存摺、旅行證件、衣物全部留在家裡。
警方幫松山發出尋人啟事,他再三到迷失湖那個公路出口去尋人,徘徊又徘徊,始終找不到蛛絲馬跡。
警長說:「松山,水溫再回暖一兩度,潛水人員會到湖裡打撈。」
松山變色,垂頭不語。
「貞嫂可有親戚,是否為著賭氣回轉娘家?」
松山搖頭歎氣。
不知怎地,他沒有把特別刑警調查深氏兄妹的事說出來。
警長說:「我若不是認識你一輩子,松山,我第一個懷疑的人是你,據警方統計,百分之七十五女性遇害者認識兇手。」
松山把王子覺付出的支票存入銀行,把松鼠餐車交回平律師,打算沉默地離開松鼠鎮。
他沒有任何證據指控任何人,在小鎮上住了幾十年,這是他唯一可以到城裡呼吸新鮮空氣的機會,他不願失去那筆補償金。
現在,他可以住到子女身邊,試圖親近他們,他若是樂意付出的話,他們大抵不會討厭他,想到這裡,松山悲哀落淚。
松山離去的第二天,就有工人開來一輛推土機,把舊穀倉剷平,接著,又推倒了餐車,從前的松鼠咖啡店,已變成一個空置地盤。
第六章
這幾天,恕之比往日更加沉默,僕人只見她獨自坐在窗前,看向窗外,動也不動,像具瓷像,只有王子覺走近她身邊,她才會抬起頭握住他的手。
下午,王子覺在書房見客人,恕之坐在窗前,忽然入夢。
她看到一個灰色人形,恕之走近,那人是貞嫂,恕之輕輕說:「我知道你遲早會來,你要的,王子覺已經付給松叔,快快離去,莫再多事。」
貞嫂指著她說:「你騙人,我知道你做過什麼,你傷天害理,你詐騙行竊,你做過什麼,我全都知道,我要揭發你。」
恕之忽然笑,「我做過什麼,你全知道?我想不,否則,你會站在我這邊。」
貞嫂過來扯住她衣襟。
恕之掙扎,「貞嫂,我們原是朋友。」
拉扯間她驚醒。
恕之定一定神,取過外套,駕車往松鼠餐車,她得三口六面與貞嫂說明白。
可是她只看到一塊用鐵絲籬笆圍著的空地,恕之以為走錯路,再兜了幾次,又回到原處。
恕之猛然醒覺,松鼠餐車已經拆除。
有兩名少年在附近吸煙。
恕之揚聲問:「餐車呢?」
「真煩可是,以後不知到什麼地方打躉,聽說要改建酒吧,十八歲以下恕不招待。」
恕之發呆,竟沒有人告訴她。
「松山與貞嫂呢?」
少年彈去煙蒂,「你不知道?」他十分詫異,「松山夫婦離開了松鼠鎮。」
恕之忽然覺得呼吸不順,掩住胸口。
少年笑嘻嘻問:「你是誰,你來探視,還是遊客?」
他漸漸走近,恕之一驚,連忙把車駛走。
回到家中,她立刻找忍之。推開客舍門,一片黝暗,她一路尋過去,看到房門口貼著「請勿打擾」字樣,恕之一掌推開房門。
有人自床上跳起來。
幸好這次只有深忍之一個人,與他同床的還有半打酒瓶。
恕之開大窗戶,冷風颼一聲鑽進,忍之痛苦大叫。
恕之說:「醒一醒,我有話說。」
忍之穿衣,冷笑,「王太太你有話應找王先生說,我已多日沒見過你,追不上你的節拍。」
「忍之,他們說松氏夫婦已經搬走。」
「你不知道?」忍之嘲笑,「尊夫沒告訴你?」
「他們去了何處?」
忍之關上窗,「你這個女主人是怎麼做的,在你舉行婚禮那日,貞嫂失蹤,再過幾日,松山也離開松鼠鎮。」
恕之像站在冰窖裡,「貞嫂失蹤,她去了何處?」
「你怎麼問我?」
「忍之,你做過什麼?」
忍之聲音更冷,「你打算怪我?這是你的計劃可是,王太太改邪歸正,以往過失,歸咎兄弟。」
恕之雙手簌簌發抖。
她猛然轉身,想奔出去,卻看到女傭站在門口。
「太太,可以打掃嗎?」
恕之點點頭。
她回到大宅,王子覺迎出來,「恕之,你去了什麼地方,下次外出,叫司機接送,」
恕之過去握住他的手。
「雙手冰冷,你面色也不好,發生什麼事?」
恕之低下頭,「松鼠餐車不見了。」
王子覺詫異,「這原是你們兄妹的主意,餐車改建酒吧,松山同意接受賠償離去。」
恕之吁出一口氣。
王子覺溫和地說:「那段日子,你也應該忘記。」
忘記?大雪天,舉步艱難,忍之受傷,瑟縮在破車裡,由她去討飯,遠處,只得一個地方有燈光,那是松鼠餐車。
這並非前世,這只是上一季忘記。
小小餐車救了他倆賤命。
今日,她的身份已受法律保障。
王子覺安慰她:「你有心事,不妨對我說。」
「我沒事。」
「恕之,我可以推薦心理醫生幫你開解。」
恕之慌忙說:「不不,不要。」
他又問:「可欣賞我的新髮型?」總想逗妻子開心。
他的頭髮已有一公分長,長得相當密,像刷子。
恕之笑起來,「很好看,我很喜歡。」
王子覺把她的手放在腮邊輕吻。
恕之輕輕說:「我終於有個家了。」
他倆緊緊擁抱。
僕人見到,微笑著退出。
他們輕輕私議:「他倆像小孩一般親愛。」
「叫人對感情恢復信心。」
「看了真覺可愛,倆人都那麼靜,小世界裡只剩他們一對。」
有時,兩人在園子散步,一兩小時是等閒,回來喝點紅酒,又是一天。
那日恕之在書房靜坐,忽然有隻手搭在她肩上,她輕問:「子覺?」
身後的聲音答:「不是子覺,是我。」
恕之一震,表面上不露出來,「你來得正好,我有話說。」
「好一副女主人口氣。」
恕之低聲說:「忍之,目前最好建議是你離開松鼠鎮。」
出乎意料,忍之這次沒有生氣,「講來講去,你是要我走。」
恕之說下去:「你我是可憐孤兒,我倆最擔心的事,並非有無人愛惜,或是他日有否一番作為,我們只求鞋子不破,肚子不餓。」
「你想說什麼?」
「忍之,我只想要一個永久住所,有段日子,我每早醒來,不知睡在車斗抑或橋底,感覺可怕。」
忍之說:「找得到錢的時候,我倆也租過遊艇四處暢遊。」
恕之掩臉,「呵三更富五更貧,我害怕無常。」
「你厭倦了該種生活。」
恕之點點頭,落下淚來。
「你打算叫王子覺花點錢叫我走,正像他叫松山走一樣。」
恕之不出聲。
忍之伸出手指抹去恕之臉頰上淚水,「如果我不是你兄弟,真會相信這眼淚是真的。」
恕之懇求:「你要多少儘管說,做得到一定成全你,手邊寬鬆,你要什麼有什麼。」
忍之看著她,「沒想到你談判口吻如此老練,這些日子,你益發進步。」
恕之說:「我與子覺相處得很好,懇求你給我一個機會,成全我們。」
忍之酸笑,「原先計劃,彷彿不是這樣。」
「所以我們願意賠償。」
「『我們』,那不是我們兄妹嗎。」
「我與子覺已經正式結婚。」
「本來他只剩幾個月生命,簽妥婚書,你成為他唯一承繼人,可是,你辦事周到,你捐贈骨髓給他,使他對你死心塌地,然後,你要轟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