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心?什麼東西啊?嗤了嗤鼻,青蚨有點不以為然。
不只他,世間人似乎全被那個叫釋迦牟尼的傢伙給騙了。自小娘就告訴她,世間有妖、怪、人、鬼、靈、魔六界,他們生存的世界叫人界,爹是人類,娘不是人類,她只能算半個人類。
娘還告訴她,因為六界之間有往來,人類對其他五界有些誤會,諸如將佛視為神仙,將魔視為邪惡,全是不對的;至於地獄、六道輪迴,根本是誤傳的故事。
她的功夫是爹教的,學問是娘教的。能夠馭火的本領似乎是天生而成,兒時興致所來推出一掌,不料燒了爹辛苦做出的木凳子,害她難過大半天。
爹知道後抱起她大笑,娘只是點了點她的額,有些溫柔,也有點無奈。
十四歲那年,爹娘去世,只剩她一人。沒了爹娘的日子,她不知該怎麼辦,一人在外遊蕩。爹娘留下的家產似乎很多,讓她吃穿不愁,她平時多練習爹教的武功,想想娘教的學問,或者在人們口中所謂的江湖上看熱鬧;花來花去,並沒花掉多少。這一身桔色紗衣她曾看娘穿過,據說是用火蠶絲編織而成,韌性好,還可辟水火。等到她能穿在身上,才發現自己已經長得和娘一樣高了。
那一天,青蛟十八歲。
隨後,不知從哪條陰溝裡竄出自稱「表哥」的人,說他叫青蠶,叫嚷著要她跟他回去。回哪裡?
回火靈界。他這麼說。
青蚨這才知道,原來她娘是靈界焰夜族,當年因為愛上人界的爹,被娘家阻止,她娘性子烈,乾脆與娘家斷了關係。十八年後,那娘家似乎想通了,想接她這個孫女回去。
呵,別怪她脾氣不好。娘家算什麼東西,青蠶又是什麼東西?
雖說娘極少提到她的爹娘,但從不願提起的情況來看,也知娘是深深厭惡著那個「娘家」。現在倒好,說一句回去,她就非得聽命回去不可嗎?
混帳!槌了槌菊花枕,青蚨忿忿的嘟嘴。
無論她遊蕩到何地,許是三五個月,許是半年不等,青蠶總能找到。照理說,青蠶是純種的焰夜族人,應比她這個半人半靈的強百倍才對,可她一點也不覺得他厲害到哪兒去。纏了她四年,他煩不煩啊!
算算年紀,她也二十二了,尋常女子早就成親生子、相夫教子去了。她呢,不求空門化心娶她,她只希望他能愛她。
這個男人慈悲得有點過分,明明不是和尚,偏偏住在伽藍裡,成天抄佛經念般苦,從不習武,身子骨格外均勻,她以為,那是日日抱柴練出來的。
厭惡他週身的安詳,而他淡淡的眼神總讓她胸口湧現奇異的感覺,有點竊喜、有絲滿足,讓她忍不住纏他、看他。
纏他……纏了兩年吧,他會不會覺得厭煩?
不會。青蚨逕自否定。
他應該有點喜歡她吧,若是厭煩,不會為她搭竹屋,不會為她縫菊花枕,也不會讓她隨意出入護法堂。
天下寺廟多,帶髮修行的人也不少,她可是一點也不介意他在和尚堆裡生活了二十年,也不介意他時不時唸一聲般若我佛,更不介意他不會武功、走路慢,只要他肯愛她,她什麼都不在乎。
空門化心要信釋迦牟尼,就由他去信。聽沙彌說過,空門化心七歲進伽藍,被玄智收為徒弟,加上在這兒生活了二十年,他也二十七啦,尋常男子早就妻妾成群,而他……嘿嘿,應該沒碰過女人吧?
乾脆趁著近水樓台,她不如這般……再來那般……嘻嘻,竊喜的心賊兮兮的算計,完全忘掉剛才盤旋在心頭的幽怨。
她正想到得意處,忽聞院中傳來人聲。
「師兄,且留步!」
鎖悲的聲音?青蚨眉一皺,看向院中,才發現小雨已停,寺鐘響了數聲。
「師弟?」正要進院的空門化心看到他,似乎有些吃驚。
「師兄,住持戌時在羅漢堂講法,你可會去?」鎖悲覷了覷院內,空蕩蕩的,真的很清苦啊。不知左護法的院子是否也如此?
「師弟,你看什麼?」空門化心見他眼神老往院子裡鑽,跟著他一同打量。
「啊,沒、沒什麼。」鎖悲古銅色的瞼升起暗紅。不能告訴師兄他在找那個桔色身影,他明明見著傘還在,人應該在這兒吧。
客堂偶爾會接待參佛的女子或萬戶官員的女眷,可孤男寡女同處一室,還是偏僻少人的護法堂,總不合禮數。就因為師兄讓那個叫青蚨的女子隨意出入,惹來寺中年長僧人的不滿。
「師弟,你可要進來坐坐?」見鎖悲光滑的頭總往院內轉,空門化心淡笑的邀請。這兒平常幾乎沒人,他能來,也算稀奇了。
「坐?不不不,不坐了,小僧還要去參禪,不打擾師兄清修。」盯著他的笑,鎖悲一時心跳加快,幾乎能聽到咚咚咚咚的鼓聲。奇怪,他參了這麼久的禪,怎麼還會心如敲鐘,罪過、罪過!
「師弟找我,是為師父在羅漢堂的講法嗎?」
「正是、正是。」
「師父近些天是否又畫了百鹿圖或百花圖?」
「呃?」鎖悲不太明白,付了半天才悟過來,「啊,是的。住持命新剃度的沙彌抱了些墨畫去羅漢堂,說是千松圖。」
「千、千松圖?」細細咬著三字,空門化心搖頭,「多謝師弟,我不去。」
「那……」
「師弟還有其他事?」
「不、不,沒有、沒有,般若我佛,小僧告辭。」鎖悲逃難似的跑遠,握著佛珠的手全是汗水。他不明白自己到底怎麼了,為何看到師兄的笑,一顆心就跳到嗓子眼,壓都壓不回去。
瞪著鎖悲跑掉的身影,青蚨唇邊再次掛起邪笑。若她此刻照了鏡子,不知會作何感想。可惜,空門化心的屋裡沒有鏡子,她只能聽到自己壓抑不住的邪魅輕笑。
他若跟著鎖悲去聽佛經,她的念頭也沒那麼強。如今……
呵呵呵,紅唇輕吐,字字如珠:「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要闖。化心,可別怪我斷了你天堂的大路。」
她要毀、他、清、白!
手觸到門環,空門化心心頭微麻,一降怪異。自從兒時的夢境重回,近來的他有些不安。十歲起就不曾做過此夢,如今重現,是否暗示什麼?
搖頭揮走繚繞心頭的怪異,他推開門,隨即被冰涼的手快速拉進,木門啪的一聲踢關上,房內一片陰暗。
「青蚨?」夕陽的餘暉照不到房內,只能藉著微亮看清她的臉。
她在笑,但笑得令他心頭發毛。她似乎在算計什麼,賊兮兮的小臉有著索日難見的嫵媚,滲著些許的邪意。靜靜看她,又隱隱掃過房中散亂的經書,他說:「找了半天,可找到喜愛的佛經?」
「沒有。」飛快的否定,她一把將他撲倒在地,臉頰在他的頸間蹭了蹭,「化心,你為什麼要信佛?」
「覺人法無我,了知二障,離二種死,斷二煩惱,是名佛之知覺。佛,可安心。」
他又話說了一堆,聽得她頻頻皺眉。
「世上哪有什麼佛,全是騙人。」天天在他耳邊說娘告訴她的故事,為什麼他就是不信?
「騙人否,在人心,不在佛心。你……青蚨?」察覺青蚨的手不同於以往的在腰間遊走,他不禁低低斥道。
「化心,你……你今天吃的是豆腐……麵筋……」他的低斥未能撼她分毫,在頸間亂蹭的腦袋慢慢上移,軟唇掃過冰涼。
唇角被滑過時,空門化心如遭電磁,放鬆的身子突然僵硬。
不對勁,她今日行徑著實怪異。
「化心,你好像不太相信我說的話,世間根本沒有神鬼,妖怪倒是不少。」摸到他腰間的繫繩,她輕輕拉開。
「青蚨,該回去了。」第一次,他想推開她。
「不要。」她停下手上動作,賴皮的緊緊抱住他。「你愛我嗎?」
「愛。」
她總會問他,而他的答案從未變過;接著,她會氣憤叫嚷他不只愛她,也愛飛蟲山禽,隨後氣呼呼的跑掉。
只要他不推開她,她其實並無太多的要求,只會在屋裡耍些小性子,擾擾亂。
前提是,他不趕走她;若他一旦想推開她,她就會發脾氣,纏得更緊。
她的脾氣並不好,卻非常執著。沙門五戒之癡貪嗔妄殺,她佔了癡、嗔、妄,正是修身養性的大忌。獨身女子在外,這種性子必會惹來諸多麻煩。
幸而她脾氣雖不好,卻少主動惹事,她一向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唯這一點,倒有釋迦牟尼出生時「天上天下,唯我獨尊」的氣概。如若被麻煩找上,輕則瞪目嗔言,重則暴跳如雷,與人斗打。
「愛?真的?」青蚨暗中瞇眼咬牙,放開懷在腰上的手,攻上胸口,光滑的臉若有意若無意的在他臉上滑過,「化心,你很少去僧人一同食齋。」她回味方才嘗到的麵筋餘味。
「你是怕麻煩,對吧!吃粥前要念『汝等鬼神眾,我今施汝供,此食遍十方,一切鬼神共』;吃完洗缽還要念棄缽水真言,好煩、好煩!」隨後她學著玄智住持的語氣,老氣橫秋地道:「汝等若遇問話人有可笑之事,不得哄堂大笑及破顏微哂,當生殷重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