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闆正要道謝,卻突然驚叫:「柱子、苕頭,天哪!我的兒子還在裡面。」
「爹!」
在老闆驚叫時,兩道小小的人影已從黑煙中跑出;其後緩緩走出的,是滿身灰焦的空門化心,僧衣上燒出大大小小的窟窿,緊束的黑髮有些凌亂的散在頰邊,俊美的臉龐在火光的映照下,盡數收入眾人眼底。
他緩緩走出,先看了看撲進老闆懷中的兩個男孩,見他們無恙後。才慢慢露出淡淡的微笑,躬身拾帽。
那微微一笑,讓在場眾人有一瞬的呆怔——他真是出家人嗎?
方纔因為笠帽,又因他背光而立,眾人對他並無過多的留意,如今見到他的模樣,青蠶神色不定,娃娃臉男子驚異瞪眼,他身旁的年長男子則皺起眉頭,背負身後的雙拳握緊了些。
他的容貌……神色淡,眼神淡,就連唇邊的微笑也是淡淡的。膚白唇淡,模樣俊美,即便一身僧衣也未能減其分毫,飛眉風眼中含著慈悲,讓人忍不住想親近。
一個安詳而帶著慈悲的男人。
初見一眼,年長男子以為空門化心與那人完全相似,如今細看,根本不像啊!
年長男子緊握的拳鬆了鬆。
「化心!」見他撿起笠帽,青蚨求救的看向他。
空門化心並不看她,逕自戴好笠帽。
青蚨氣憤的軟音中帶上哭意說:「空門化心,你寧願救那兩個孩子也不肯管我,是不是?」
他可以不顧安危跑進火中救人,卻不願護她一次。他有一顆慈悲心,她知道;他走路恐傷螻蟻命,她知道;他常回答愛她,她知道;可他卻從不將她放在心中最重要的地方。
他愛她,同時也愛天下所有受苦受難的人、蟲、動物;對他而言,她只是一個纏著他的麻煩,對不對?
明知兩年來他就是如此待她,她明白的啊。為何親眼見他不顧一切救出兩個孩子,卻不肯多看她一眼時,心中仍泛起了微微的酸意?
「你沒事。」知道青蚨武功好,看方纔的打鬥也知叫青蠶的男子無意傷她,他毋需插手。
「我有事,誰說我沒事!我的肩受傷了。」哭音似乎帶了點賴皮的味道。
笠帽的陰影掩去表情,空門化心頓了頓,歎口氣,「青蚨,若你隨著這位表兄回去,可會隨意生氣,放火燒人?」
這是第一次見她與人打鬥,她的模樣……很任性。
「會、會、會。」顧不得臂上緊握的力量,她點頭,眨著有些迷濛的眼,努力讓他看到自己眼中的怒火。
「如此,你還是隨我回竹林山吧!」雖說她愛翻亂他的經書,讓伽藍裡的師兄弟有些微辭,至少不會傷害無辜的人。
「好。」吸了吸鼻子,青蚨一掌拍在緊握的手背上,如願讓青蠶吃痛收回。
桔色纖影踩著修長的影子,亦步亦趨的跟隨在身後。
這一次,沒人阻欄,放任空門化心漸行漸遠,緩緩融入夜色。
遠遠的,眾人依稀可見青蚨拉著燒焦的袖袍,低喃「你為何這麼晚才出城」和「鎖悲怎麼不見」等等,完全不提方才打鬥之事。
「少主,要追嗎?」有人低聲問。
「追?你還敢說追?」青蠶低頭看了看手背上紅腫的掌印,苦笑,那丫頭真的發狠打,一點兄妹之情也不念。
垂袖掩去紅腫,他想到什麼,轉頭瞪眼道:「你好大的膽子,我讓你們抓住蚨兒,你小子敢給我真的打傷她,不要命是吧?」
「小的……小的一時收不住手。」那名手下惶恐的低頭。
「收不住手?傷了她,我看你有幾條命給我賠,哼!」青蠶低吼一句,轉頭搜尋方才出手的兩名男子,卻是空無一人。
「剛才的兩個男人什麼時候走的?」他問手下。
眾手下一起搖頭。
「一群廢物!」拂了拂袖,青蠶飛身躍入漆黑的林子,轉眼消失。
眾人見王子走了,亦紛紛躍入林間。
一時間只剩破敗的茶棚在火中呻吟,父子三人呆呆相望,不知如何是好。
林中似乎有人拋下東西,落在父子三人腳邊。
「爹,是銀子!」年幼的兒子拾起。
「天可憐見,天可憐見!」老闆接過兩錠銀子,心知這下要搭十間茶棚都不是問題了。
「爹,剛才救我們的叔叔……」
「不是叔叔,是大師,爹認得他,他是竹林伽藍裡帶髮修行的化心大師,阿彌陀怫,多謝化心師父救了我兒。」老闆沖遠處合了合掌。
「帶髮修行,那他是和尚嗎?他有頭髮耶!而且那個像火一樣的漂亮姐姐好像很喜歡他呀!姐姐抱著他,他也沒有推開。」小兒不解。
「不得胡說。化心大師慈悲為懷,你們有空要跟你娘上竹林山去還願,知道嗎?」老闆斥喝。
「知道。」兩兒應了聲,臉上仍有不解。
第三章
這些天下著雨,仲春時節的雨雖說細小如絲,沾在衣上多了也會濕一大片。將油紙傘丟在大門角落處,青蚨提提裙,搖落沾上的雨珠。
雨天上山參佛的人較少,金桔色的紗裙在門邊格外顯眼。鎖悲經過竹林堂,瞧見往護法堂行去的身影,古銅色的臉立即轉為黑口黑面,直媲美金剛堂供奉的黑夜叉。心知她是找空門化心,原本往外走的身子卻突然轉向,尾隨而去。
前些天不知出了什麼事,他趕往施氏書堂,師兄已經走了。知道他腳程慢,他以為能追上,誰知一路行來全不見人影。直到第二天雞嗚時分,才見他一身狼狽的上山,僧衣沾上了泥土,想必在林子裡露宿一夜。
玄智住持見到大笑三聲,師兄也是淡笑以對,讓人猜不出所以然,以為他又在打什麼禪機。
見金桔色身影越走越快,他不由得叫道:「女施主!」
青蚨停腳回頭,見到一個黑著臉、吊著眼睛看人的和尚走過來。
「鎖悲?」稀奇了,他居然會主動叫她?本不想理會,但她妙目骨碌一轉,心中竄出一個念頭,轉身等他走近。
「女施主……」
未等他說完,青蚨倒先問起來:「鎖悲,上次牛大娘說你毀了她女兒的清白,若是真的,你怎麼辦?」
青筋一根,浮現。
「鎖悲?我知道你是被牛姑娘誣陷,其實你什麼都沒做,對吧?化心說了,牛姑娘只是使性子,也怪你語氣太重傷了姑娘家的心。啊……你瞪我幹嘛?又不是我說的。我只想問問,若是真有此事,你會如何?還俗娶那位牛姑娘,還是仍然做和尚?你不會真這麼狠心吧?」
青筋兩根,跳動。
「不回答呀?算了。」青蚨轉身要走,微一頓足,傾頭想了想,又再次回頭,「鎖悲,女人被毀了清白,全都會哭鬧著要那人負責嗎?」
青筋三、四、五根。深吸口氣,鎖悲按下心頭的嗔怨,努力平靜地道:「施主就是女人,怎來問我此事?」
「哦?也對。」青蛟桔紗一拂,「那……男人呢?」
「什麼意思?」青筋六、七、八條。
歎了口氣,她說:「我想問你,若是男人被毀了清白,也會哭鬧著要那人負責嗎?」
啪啪啪!爆裂聲起。
不要懷疑,正是鎖悲光滑腦門上青筋爆裂的聲音。
「貧僧……不知。」他武心太重,他要修禪、要打坐、要靜心了。
「多謝。」恍如沒聽到任何奇怪聲響,青蚨衝他一笑,轉身往護法堂行去,對沙彌回頭偷看的眼神毫不在意。
等鎖悲念過百遍無心咒,暴跳的腦門重新恢復光滑後,桔色纖影早消失不見。
感到掌中有汗,他握緊了佛珠,喃喃自問:「我叫住她是幹什麼呢?」他是想問那晚出了什麼事,為什麼師兄這麼狼狽,為何反倒被她給問得啞了口?參禪,他要參禪。
本想再念百遍金剛經,可……嗚,金剛經太長,他至今還沒背全。於是,鎖悲又念了百遍大日如來靜心戒;等到念完轉身,一時竟記不得自己方才要做什麼。
空門化心一如既往的不在,通常這個時候,他應該在抱柴火。
推翻整齊的經書,刻意丟得滿地皆是;揉著菊花枕,直到手竣了,青蚨放開,幽幽的歎息響起。
他……他真的一點也不好奇她呀!
那晚走得慢,她陪他在林子裡露宿,不客氣的拿他的腿當枕頭,他沒說什麼,只是一夜坐禪到天明。
硬濕的地並不能讓她好眠,她大可不必折磨自己。若是以往,她會拉開披紗做懸床,吊在樹幹上睡覺。可是,捨不得難得的相處,她寧願捨吊床而就腿枕。半夢半醒的枕在他腿上,她很高興睜開眼就能看到他光滑的下額。
當時她在等,一直在等他開口,等他詢問那場打鬥是怎麼回事,問那個找她的男人是誰,問她為什麼會那麼厲害的功夫……等得她眼皮打架了,也沒見坐禪的人有動靜,若不是輕淺的呼吸,她會以為他直接「坐化成佛」了。
他最常念的便是要她精進、安詳,說什麼「汝可始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